《沉默无言》莫莫莫

10、取与舍

　　说起来，沈默默真是一个固执的人。可有时候，又无所谓地让人奇怪。初认识沈默默的人，会觉得这人很好，温柔、一脸微笑，乐于助人，又不爱计较，很多时候宁愿自己吃亏，多好啊，真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可是渐渐的，就会觉得她把自己藏得很深，你很难靠近她，而且她似乎对万事都没什么好奇心，女人天生的八卦在她这完全不适用，你跟她在一起渐渐会没话可说没事可做，于是自然地慢慢疏远。如果这两个阶段都经历了，你还能对她保持热情，那渐渐你又会觉得她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善解人意、真诚，感情里不掺一点杂质，不能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却是对朋友全心全意的人。
　　这三个阶段，纪然都经历了。她曾经说过，她一定要把沈默默变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又或反过来，让自己成为沈默默最好的朋友。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但她不知道，在沈默默心里其实并不是这样认为的。
　　纪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她并不是那种让人一见惊艳的大美女，但她的男人缘却相当好。沈默默说她胜在性格。
　　虽然出生在农村，但从小纪然就非常地受宠。她父母对她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她哥哥的。或许是成长的环境，让纪然养成了很好的性格。自信、开朗、活泼，擅长撒娇，又带了一丝迷糊。这样的女孩是非常讨人喜欢的。沈默默自然而然地也被吸引着，又加上时间空间的因素，两人更是亲密。同居三年，纪然大大小小的事情，沈默默了如指掌。然而，关于沈默默，纪然其实了解得并不多。而越是了解纪然，沈默默就越失落。表面上，她对纪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但内心里已经渐渐不如以往那么亲密。
　　沈默默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她看起来对谁都很好，善解人意，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甚至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但，事实不是。
　　对于普通人，她可以很宽容。但是，越是对亲密的人她其实越苛刻。她可以全心地不断地付出，这个时候她是真的只求付出不求回报。但是，当这个过程，这个阶段过去了之后，偶尔有一天，她忽然停下来（或许有原因又或许只是心血来潮），回头仔细看，她会看到一些她不曾注意到的让人心酸心疼甚至心碎的细节，于是她开始失落，然而还是在隐忍，直到发现自己承受不住，她便在心里暗暗放弃了。但，表面上，还是一切如常。谁都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曾有过多么隐秘而复杂的变化。
　　像纪然这么美好的女孩，通常也会有她的另一面，那就是自我和任性。
　　而这并不是沈默默逐渐冷淡她的原因。或许是沈默默太过寂寞，于是对纪然报了太高的期望，而纪然的自我、任性、马虎，使她并不能感受到沈默默的情绪，她有自己太过丰富多彩的生活，这就注定两个人渐行渐远。
　　然而这并不代表两个人不能交心。
　　就如此刻。
　　纪然正在做自己人生中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决定。而陪伴她做这个决定的人是沈默默。
　　“你真的想好了？”
　　“是的。总要做一个决定的。已经拖了这么久。”纪然说得有气无力，整个人焉巴巴的，毫无平日的光彩。
　　“你打算怎么跟许哲涵说？”
　　“他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哦？”
　　“所以，我们才会常常吵架。”纪然叹了口气，“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决定告诉他。”
　　“哦。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真的舍得？”
　　“舍不得又怎么样？感情这个东西，正如我妈所说，靠不住。男人都靠不住。现在好得如胶似漆又如何，保不定以后翻脸成仇。想想以前的康文、齐旭，你也是知道的，曾经对我多好，可是结果呢？也许我妈说得对，人有时候是应该现实一些。”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许哲涵对你的好，你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可是，能怎么样呢？他没钱，没房子。在大学里做个助教有什么前途呢？我怎么敢把这样的人领到家里去。你也知道我爸我妈还有我哥，他们对我都报了什么样的期望。你知道的，我当初拒绝叶肇兴时，我妈很伤心，当时她就说了让我以后别找个穷光蛋回来。你说我还能怎么样？”
　　“那你就这样为了你爸你妈你哥，放弃你自己的想法啊？何况，你连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你家人一定不同意？当时说的话跟她真正想的未必一样，何况又过了这么久也许想法也会有所改变呢？为什么不试一试？”
　　“没用的，我知道我家里人不会接受他的。他离我家人的期望差得太远了。”
　　“那你就真打算听你老妈的话嫁给那个什么人？”
　　“是叫林之谦。对，也许嫁给他是条不错的出路。他们家真的很有钱，也许有点爆发户的味道，不过我并不介意。而且他妈妈很喜欢我。以后真结婚了也不会存在婆媳矛盾的问题。我哥嫂的工作也能解决了，我在这里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到时候我老爸老妈就可以过来长住。所有我曾经想要而不能实现的东西都可以实现了。我对家里也算有个交代了。”
　　“那么，林之谦这个人怎么样？”
　　“还不错啊。虽然没有名字这么文雅，不过看起来也算老实。别报太高的期望，可以过下去的。”
　　“呵。你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你还不如当初直接跟了叶肇兴，省了多少麻烦。”
　　“呵。那时候还年轻嘛，还会做做白日梦。现在老了啊，转眼就是28了，经不起了。难得有这么个人，俗称金龟婿的，还不赶紧嫁了。留着以后喝西北风啊。”
　　“呵。我没话说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你还是考虑考虑怎么跟许哲涵说这件事吧。”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默默，你帮帮我吧。你帮我跟他说。”
　　“想都别想。”沈默默转身，从背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丢了一颗进自己的嘴里，又扔了一颗给纪然。
　　“默默。”
　　“冲我撒娇也没用。这种事我才不掺和，一定要你们面对面说的。”
　　“哦。”纪然沉默了一会，忽然抬头冲着沈默默幽幽地说了一句，“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无父无母，没人烦我吗？”
　　“不是啦。我是说你做很多决定的时候不需要像我这样时时考虑家里，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对，你说得对。很晚了，我先睡了。”沈默默起身慢慢走回房间。

　　夏天似乎真的对沈默默展开了追求。
　　电话、鲜花、礼物，一样不少，外带接送上下班。沈默默身边的人渐渐都知道了有夏天这么一号人物。夏天刚开始还担心沈默默会拒绝，但奇怪的是，沈默默却很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就像中学时，夏天说什么，沈默默都说好。只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搬回去与夏天同住。
　　“我想一个人再住一段时间。而且最近我室友的情绪不太好，我想看着她一点。”沈默默这样说。

　　两个人开始渐渐像一对恋人。尤其在别人眼里。
　　已经有不少人对着沈默默惊叹：“哇。沈默默终于谈恋爱了！”
　　许燕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她很为沈默默高兴。“你们是早应该在一起的。从中学开始，你们俩就很搭。这么多年了，别再随便放弃了。你放弃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要再乱想别的什么。黄鹰已经出国了。而且，我们都知道黄鹰对夏天一直都是单恋，从中学开始。”
　　“我知道啊。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更佩服黄鹰的勇气。你不知道吧。其实黄鹰大四的时候原本可以留校的，但她为了夏天放弃了，来到了C城，千方百计进了夏氏企业，一步一步地走到夏天的身边。其实，她是最了解夏天的人。她跟夏天可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那又怎么样呢？”许燕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夏天爱的人是你。感情的事没办法。”
　　“是。所以还是该说，我很幸运吧。其实有时候，我会很傻乎乎地想，黄鹰和夏天的故事，其实可以写成一本很煽情的小说。只是结局，似乎很惆怅。”
　　“呆子。你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啊？你现在要想的应该是你跟夏天吧。拜托你可不可以正常一些。我还指望着能给你做伴娘呢。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对夏天，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啊！你到底喜欢谁啊？”
　　“我喜欢的人，自然是……你喽！”沈默默一下子扑过去，环住许燕的脖子，两人一下子笑倒在床上。
　　嬉笑过后，沈默默问许燕：“那你呢？什么时候找一个？你年纪也不小啦，别光指着说我。说起来，我可是比你小一岁呢。长这么大，我都没做过伴娘，我可是指望着能做你伴娘的。”
　　“呵。”许燕看着沈默默，忽然笑了，笑得温柔而怅惘，“还记得徐程么？”
　　“嗯。”沈默默自然知道那个男人，虽然这么多年没人提起过。
　　“前一阵子，我看到他了。西装革履，看起来混得不错。”
　　“哦。”沈默默等着许燕继续说下去，许燕却撑着一张迷蒙的脸发呆。沈默默只好继续说，“怎么？你们打算重续前缘？”
　　许燕继续不说话，脸上既甜蜜又惆怅，带了点辛酸，许久，忽然笑了，“是啊。他有这个意思，可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沈默默有些吃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就是拒绝了。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我一直都不敢回头去想。可是，我知道它一直在我心里，堵得我心慌。这些年，从来没真正开心过。虽然表面上装得不在乎。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难过，背着人我不知道留了多少泪。”
　　“燕子。”沈默默的眼眶也有些湿了，伸出手轻轻抱住许燕。
　　“说起来真可笑，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直记挂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看着那些初中生觉得个个是小孩，可是当初的我怎么会，怎么就会……”
　　“燕子。别说了。”沈默默觉得心酸，她知道许燕是压抑得太久了。当年那个活跃开朗的女孩，清脆悦耳的笑声，都已经消失得太久太久。
　　“呵。我一直不敢去想。我只是难过。但是，我难过的到底是什么，我都不敢去想。是难过我跟徐程？还是难过我没法升学？难过别人看我的眼光？难过我的人生就此转变？”
　　“燕子……”
　　“默默，你别说。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安慰人。其实，我也不需要别人安慰。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放不开，可是我也不敢去想。那就是一道伤，碰都不能碰。我想着，也许我就这样子过下去吧。可是，我偏偏又看到了他。看到他对我微笑，看到他对我说话，一样还是那么的温柔，我就那么看着，仿佛回到了当年，可是我听不到他对我说什么。我只是看到他有点尴尬又努力微笑的脸，看到他的嘴不停地开开合合，我晕乎乎的，脑子里仿佛一片空白……最后，我看到他的嘴巴终于停了下来。而我呢，整个人仿佛大梦初醒。”
　　“燕子……”
　　“很可笑是不是？回来后，我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把当年那些不愿意重新回想的事一件一件地翻出来，一件一件地想过去，痛哭流涕。我这么多年来的压抑全都哭出来了。我对我自己说，我要重新开始。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不能再让那么久之前的阴影困扰我。我一定要重新开始。一定可以的。”
　　“燕子……对不起……我知道那件事很深得打击了你，可是我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
　　“对不起什么。你从来不会安慰人。幸好你从来也没想着来安慰我，否则只会愈来愈糟。那之后，他又约过我几次。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他。看到他，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我知道，我终于可以摆脱了。”许燕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炫亮的光彩，“默默，我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我要好好地打扮自己，好好地去谈场恋爱。我忽然好想谈场恋爱。”
　　“当然，当然。去吧，去吧。我们许大美人终于想谈恋爱了。那男人还不排着队等在你家门口啊。”
　　“呵呵。”许燕笑了，“别说这么夸张。不过，喜欢我的男人还是有的。咱们俩比一比吧，谁做谁的伴娘还不一定呢。”
　　“哦。”沈默默愣了愣。
　　许燕忽然又说了一句：“我已经可以重新开始了。那么，默默，你呢？虽然你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尽管你身边这些年来没出什么事，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事。我曾经想过也许是你爸妈的去世给你打击太大。可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来也没觉得你是恋家的人。中学的时候，你就不常回家。从上大学开始，你就每年只回两次家了。而且就算是你爸妈的原因，可是他们过世也两三年了，你郁郁寡欢到现在，似乎也太孝过头了吧。默默，到底怎么回事？不能说吗？”
　　“对不起……”
　　“好。不说没关系。有些事情如果能够慢慢淡忘，那是再好不过了。”

　　许燕和徐程的故事，沈默默不清楚开始，但却知道结局。
　　那时候，沈默默跟许燕还不是特别要好。初三了，大家都在努力。可是，忽然有一日，有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说是许燕跟高中部的徐程谈恋爱了。这无疑是件大事。
　　早恋！那个年代，那个年纪，多敏感的字眼。具体情况，沈默默并不清楚。大约是考虑到许燕即将中考，所以学校并没有将此事公开。但奇怪的是，这消息却早已传得人尽皆知，甚至传到了镇上。沈默默自认为自己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但也挡不住这议论不停往耳朵里钻。各种各样的版本都有，描绘得活灵活现。大约是初三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这事便成了最好的谈资。沈默默倒不大在意。每次只是静静地听，从不发表意见。久了，渐渐觉得许燕挺可怜的。事后，徐程很快转学。而许燕因为是初三，临近中考，只能继续在学校呆下去。看她那一阵子整个人消沉下去。原本爱笑爱说的活泼女孩，一下子静了下来，身子暴瘦，连眼神都渐渐变得呆滞。沈默默开始渐渐关注起许燕。倒也没有太过接近，只是悄悄的暗地里看着她，偶尔不留痕迹地帮一把。渐渐临近中考，大家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学习上。而许燕却开始了莫名其妙地呕吐、发烧、晕倒。沈默默是最先发现的人。镇上的医院查不出病因，只说可能是太过紧张。因为并不严重，所以大家也没太在意。但沈默默却很留心，自此加倍地关注照顾许燕。中考前一星期，许燕开始高烧不退。最后，被家人带走，进了省城医院。
　　那之后，隔了五年，沈默默才再次见到许燕。那时，沈默默上大学，而许燕刚从一所中专学完会计出来，在亲戚的公司里做事，所住的地方离沈默默的大学颇近。两人便渐渐玩到了一起。

　　从许燕家出来，沈默默忽然觉得很感伤。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冷。沈默默紧了紧大衣。想着什么时候约了许燕或纪然或其他谁去逛街买衣服吧。又想到自己的外套不是米色就是灰色，该去买件亮一点的，嗯，橘红色如何？这样想着，已经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