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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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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二年春末。胤祀给生母卫氏请过安后,一时心中思绪万千,没个安排处,烦闷中径自往宫苑安静处觅去。不多时,来到一处偏僻清幽宫苑中。胤祀背靠着假山上一块表面平滑的青石,目光穿过亭阁曲廊,落在梅枝梨花掩映之后的一处简陋院子。那是卫氏在住进胤祀养母惠妃的钟粹宫之前的居所。辛者库的身份,使得那个柔媚温婉的女子即使获得帝王意外宠幸而身怀龙种,也不过进了一个良贵人身份、赏了一处简陋清寒的院子。而她的孩子自出生便遭受众人的冷眼苛薄、皇父的冷淡漠视。
稚子之心,纯净而敏感。这样的处境,养就了胤祀的早熟内敛、沉稳淡然。人前,用温和淡笑掩藏自己的内心,谦恭随和实则淡漠疏离。胤祀从小聪敏好学、努力上进,不过是为了皇父的一眼关注一句赞赏。自己受到皇父喜爱,母亲便能好过些。
一阵哇哇的哭声止住了胤祀飘渺无际的神思,环顾四周,空不见人。胤祀直身,绣眉微蹙,凝神半晌,绕去假山另一面。
假山半腰,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小少年,少年一条腿夹在石罅之间,挣不出来。
胤祀一眼认出,那时十四阿哥胤祯,今年五岁。
“十四弟,别怕。”胤祀急唤出声,撩起衣摆攀上去。
胤祯恍惚中听到人声,抽噎着抬起头,认出来人,惊喜又委屈,呜咽喊道:“八哥!八哥快救我!呜呜呜…”
胤祀攀到胤祯身边,调整姿势,确定稳妥之后,半搂着胤祯小小的身子,柔声安慰:“十四弟,别怕。”抬手扯着袖脚轻轻擦拭那粉嫩的小脸上交错的涕泪,“不用担心,八哥在呢。”
温暖的怀抱给了胤祯依靠,温和亲切的声音安抚了胤祯心里的无助害怕,哭声止住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
胤祀仔细查看了罅洞大小,略一思忖,侧过脸向胤祯:“十四弟,你等下别动,八哥想到办法了,很快就能将你的腿拉出来。”
胤祯没有出声应答,微肿的大眼睛巴巴望着胤祀,显露着全然的信赖。
胤祀松开胤祯脚靴的绳带,舍了靴子慢慢的把脚抽拉了出来。
下了假山,胤祀给胤祯光裸的脚揉捏一番,使之不再冰冷。春末的深宫,轻寒料峭。胤祀决定先把他的十四弟送回去,以免受了冷气生出病来,尽管心里有疑问。
理了理胤祯的衣袍、有些蓬乱的头发,温和笑道:“八哥先送你回德妃娘娘那里,可好?呃,十四弟的脚靴背你好了。”
胤祯手里攥着胤祀的衣角,一直紧抓不放。听了胤祀的话,黝黑清澈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欣喜和雀跃。
胤祯趴伏在胤祀,小胳膊紧紧搂着胤祀的颈脖。
“八哥,你真好。”顿了下,又加一句:“像额娘一样好。”
“就哄你八哥。”轻笑出声,“十四弟以后可不许再一个人到处乱跑。再遇到今天这样危险的事,可怎么办?”责备的话语仍不失温和。
“可是,假山上面有一只很大很好看的凤尾蝶,我跟了它很长的路…”胤祯嗫嚅着应道。
胤祀一听便猜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了,果然小孩子心性:“想要它,命人抓给你就是了,莫要让自己犯险。”
“以后八哥你陪我一起去抓,好不好?”
……
因早年吃穿用度都被人克扣偷减,十二岁少年的身板显得有些瘦弱,背负一个五岁孩童渐渐吃力起来,额上微微渗出细细汗珠。
胤祯对这些却是毫无所觉,他只感到那传来暖暖温热的肩背是坚实宽厚的,给他安心依赖,像额娘怀抱的温暖,像自己渴望中的哥哥般的亲切。他很喜欢,真想一辈子这么靠着。
胤祯在胤祀的背上迷迷糊糊想着,似要睡去。又是害怕又是哭之后,小孩子总是困倦。
春末夏初的光影里,在地上照射出两个人影,一长一短,紧契相结、不可分隔。
康熙三十四年。这年,是胤祯到上书房进学的第二年。这天未时,太子率所有皇子和伴读的宗室子弟至户外庭院内练习箭术射技。胤祀体格比之其他皇子稍显瘦弱,臂力不足,只拿轻弓来练,但箭术颇佳,百步开外的垛靶子上,箭箭中的。胤祯看的一脸钦慕,高声惊呼:“八哥,你真厉害!教我,快教我!”话音刚落,另响起一个傲慢声音:“哟,八弟箭术果然大为增进,不错不错。”原本围观的侍卫随从纷纷让出一条道,一道杏黄身影渐走近,飞扬跋扈,眼露讥讽:“只是,这张弓未免普通了些。”皇太子胤礽抓过胤祀手中的弓,随手丢给近身的一个侍卫,然后举起自己手里的一硬弓,“此名为射日弓,是皇阿玛的赏赐之物。今天孤便予八弟你一用,八弟可要好好射。”语毕,似笑非笑地让开原本立于靶子和胤祀之间的身体。胤祀看了阿哥们或沉默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又对眼中满是焦急担忧神色的胤祯淡笑点头,示意他放心。
深吸一口气,搭箭、拉弓,一击即发,嘣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刺进靶心外一环。
射日硬弓,非膂力过人者无以拉开,胤礽用它练习多时开得弓,五十步外靶子的准头也不过五有三四。他料想胤祀身弱力小,定难以拉开,拉得开也定射不出百步远,以此嘲弄胤祀一番。而结果,出乎意料了些。胤礽脸僵了下,沉了声音说道:“八弟箭术果然不一般,不知拳脚功夫如何?孤今日便考较考较你,二哥检查一下弟弟的功课成果,八弟不会推拒吧?”
“谢太子殿下关心。”
“如此便好。你们两个过来,好好陪八阿哥练练布库。”两个好字被胤礽扬起的腔调拉长,别有意味。
领命而上的是胤礽的随身侍卫,对主子的话自然心领神会。
胤祀明白太子的敌意,是非要教训自己一番,却拒绝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自己毕竟也是皇子身份,上有皇阿玛,太子应该不敢太过分。
胤祀艰难地动了动两条臂腕,刚才那一箭,费尽全身力气使了机巧才勉强射出,反弹的力道震得手臂十分酸痛麻痹。
两个侍卫都是常年习武之人的高大结实。胤祀身为皇子阿哥,更重文才,本就不如他们精于武道。胤祀力竭之身勉强挡了几招便败象尽现。有太子的授意,对方却没有点到为止,一拳击在胤祀胸口,震得胤祀翻到落地,嘴角挂出一缕血丝。
胤祯一旁早就心急万分,此时哪里还顾忌太子不太子,冲上去挡在胤祀前面,愤怒高地叫起来:“住手!狗奴才,你们两个吃了熊心豹胆了,竟敢打伤皇子?藐视皇家威严,以下犯上,罪大恶极…”
“十四弟,咳咳…”胤祀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脸色苍白。
“八哥,你怎么样,伤的重不重?”胤祯扶着胤祀慢慢站起身,担心的问道。
“八哥没事。”胤祀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转而对不远处的太子淡淡说道:“二哥,弟弟的武艺实在上不得台面。今日受教了,日后定勤加苦练。”
太子冷哼一声,看今天闹得也差不多了,转身招呼自己的人离场校而去。
“八哥,他太嚣张了,凭什么?我们也是皇阿玛的儿子…”胤祯忿忿不平,怒气未消。
“十四弟,小心说话,这种话可不能再说。”语气是少见的认真严肃,胤祯一时惊愣的说不出话。
胤祀叹了叹气,摸了摸胤祯的头,转回温和:“现在我们还得罪不起,便忍忍罢。”见胤祯还是皱着小脸,又笑着自嘲道“也是你八哥武艺不济,才吃了这亏。可惜,八哥身子低差,如何也练不成一个高手。”
胤祯看着胤祀苍白脸上温和淡雅的笑,感到一阵酸涩和心疼,扶托在胤祀臂上的手紧了紧:“八哥,以后我来保护你。”胤祯心里作了个决定,他一定要勤习武艺、练成高手,保护八哥,不再受到今天这样的伤害。
看着身量尚不及自己肩高的稚气少年一脸坚定、目光真诚,感到好笑又动容。
向来胤祀都是担任保护照顾人的角色,无论额娘卫氏、亲近交好的弟弟或侍从仆人。额娘需要他的孝顺关心,弟弟需要他的爱护宠溺,侍从仆人需要他的宽容庇护。
这么久以来,自己就是围绕着这些需要而存在,为保护这些人而忙碌。
曾几何时,有人对自己说,要保护自己?
曾几何时,有人如此简单直白地对自己的说,我来保护你?
此刻,却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人无比坚定认真地如宣誓般地说,
宣誓说来保护自己。
——虽然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小自己七年的弟弟。
——即使只把它当成童言无忌,胤祀还是由衷感动。
那样一种心情——有一件珍贵物品,内心深切渴望着,从不奢望得到,突然间却毫不费力地拥有了。
很快,胤祀便发现胤祯于武艺之道投入了十二分的兴致与努力,上书房骑御弓射,下学后又与侍卫练习切磋布库。直要成为继胤祥“拼命十三郎”后的拼命十四郎,一个月下来,便瘦了一圈。
胤祀看的心疼,选了个清风朗日的日子拉胤祯出宫放松。胤祯年纪小,没有年长皇子递牌子即可出宫的特权,所以胤祀的建议对他极有诱惑力。
出了宫门,胤祯兴奋地如脱缰之野马,在人群里来回穿行,哪个小摊卖了他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凑上去这个瞅瞅那个摸摸,没吃过的小吃食都要买一份来尝尝。胤祀见他高兴地模样,心里也不由感到一时畅快,便由着他闹,紧随其身后看着。一条街一条巷,直到胤祯走不动两人才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