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27、醉仙之意

　　是夜，身着夜行衣的少年沿着墙根溜向城门，见左右没什么动静，方才拿出手令交给守城官兵。眼看就快大功告成，黑暗里忽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去。”
　　这声音太过突然，惊得守城官兵“唰”地亮出兵器，却依然没见着人影。只那少年不见惊慌，垂头丧气地转过身，也不知冲哪里说了句：“好吧我认输，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城楼灯笼摇摇晃晃，昏黄的光影里，白天那位黑衣男子再度现身，也不管官兵们震惊的眼神，笔直走向仙仙。
　　仙仙忍不住揶揄：“小的何德何能，竟然让堂堂妖王屈尊当起了门神。”
　　“受人之托。”未央表情木然，“你想问他去了哪里？我知道，但绝不会告诉你。你可以回去了。”说完也不留步。
　　“等一下。”仙仙叫住他，“我想问的是，你认识兰忆么？”
　　未央猛地转过身来，气势凌人，仙仙这次着实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应地连退几步，心中连连祈祷不要弄巧成拙。
　　未央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问：“你从哪里听到她的名字？”
　　仙仙拿不准该不该摇头，看他这样子，似乎那些梦也不是空穴来风。她定了定神，决定实话实说：“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梦中有她，还有……”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未央一眼，“还有你。”
　　未央面色阴晴不定，不知为什么，仙仙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渐渐柔和了起来，甚至有些恍惚，她不敢贸然打扰，等了很久，才听见他说：“她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勇敢的女子。”
　　仙仙瞪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向出言刻薄的妖王殿下竟然一连用了两个“最”字。
　　可没等她感叹，未央已淡淡地结束了这种赞美：“但她已经死了。”
　　仙仙呆怔半晌，未央罕见的温柔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甚于前的漠然。可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于是咬牙再问：“那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抢在未央开口前赶忙补充道：“你别误会，我知道我哪里都不如她，我只是奇怪，毫无瓜葛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未央古怪地望了她一眼，又望了一回天，道：“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大概是，都与我相识。”
　　“……那不如，为这种奇妙的相识喝一杯？”仙仙也没指望未央对自己说实话，她真正的目的本来就是绕着弯儿将对方往自己的圈套里拐。
　　未央低下头，黑眸清亮如星，出乎仙仙的意料，他答应得十分干脆：“好。”

　　仙仙的心脏怦怦乱跳，有种阴谋即将得逞的兴奋。而正在贴合心脏的位置，藏着她制胜的法宝——醉仙丸。未央不是凡人，什么药酒偷袭对他都不会有用。醉仙丸，顾名思义，用途显著。
　　九重天上清寂了万万年的神仙们，有时候也会无聊得睡不着觉，太上老君便应景儿推出了醉仙丸，这是个能让大小神仙们一夜沉睡的好东西，当然，如果想要做个好梦，还必须配套购买寻梦丸。天界失眠的神仙们其实还挺多，老君创收的成果节节攀升，有时候心情好，也会将这两丸丹药当做福利发放。仙仙这颗就是从阿恒那里顺来的，当时也没想着会有什么用，只当私房攒着，可巧便碰上机会了。
　　只是这黄豆大小的一颗丹药，怎么让未央毫无所觉地吞下去呢？
　　初时的激动一过，仙仙很苦恼。

　　未央不是承瑾，即便在酒桌上，也不会敞开话匣子，不该说的更是只字不提。无论仙仙怎样变着法子套话，都能被他一言蔽之，几回合下来，两人就沦落到对坐喝闷酒的地步。
　　但奇怪的是，未央的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于是仙仙放弃了小算盘，东扯西拉地闲话，无外乎人界见闻，未央居然也都能接话，一来二去，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仙仙见未央喝得豪爽，趁他不备将醉仙丸塞进酒壶，不料过了半晌去看，圆滚滚的小球依旧在壶底躺着，丝毫没有消融的痕迹。想不到这仙家之物，在凡间竟有金刚不坏之意，那即便是换个法子碾压也无济于事。估摸着酒壶快要见底，她开始魂不守舍。
　　未央有所察觉，执壶的手停在半空：“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啊，”仙仙磕磕巴巴道，“你不要倒完了，给我留点儿。”
　　未央愣了愣，失笑：“哪有你这么小气的。”
　　“窖藏六十年的蜀酒，人界也只有帝王才喝得到。”仙仙嘀咕着，眼珠子一转，“那不然我们来划拳，谁输了谁喝剩下的酒。”
　　“怎么是输的人喝？”未央不解。
　　“因为输的人要接受惩罚啊，酒作为补偿。”仙仙笑眯眯道，“但惩罚的内容由赢的人决定，敢赌么？”
　　如此激将，与其说是对未央的人品有信心，不如说对他的面子有信心。果然，未央眉峰一挑，欣然应战。
　　仙仙喜上眉梢，划拳这活儿可不是她在人界现学现卖，早在几百年前她就师从月老，并经由厚颜无耻的耍赖发展到眼疾手快的变换拳并最终形成一门高深的作弊技巧，如今称作制胜法宝也不为过。而只要她赢了，就算声称酒里有毒，未央也必定不屑一顾。
　　仙仙信心十足，当即又提议一场定胜负。未央毫无异议，于是开战。紧接着，秒杀。
　　只不过，被秒的是仙仙。
　　仙仙愣在当场，不敢相信地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却听未央笑道：“可以开罚了么？”
　　仙仙悲愤不已，她原以为自己脸皮够厚了，没想到未央更胜于她，居然抢先施了个术将她的手势定住，前后不过一眨眼，他自然就赢了。
　　瞪着那张可恨的笑脸，仙仙意识到与这厮毫无道理可讲，只好忿然闭眼。拿不准对方又会出什么损招，她先声夺人：“不要磨蹭，我数五下就睁眼哦！一、二、三……”
　　“四”未出口，仙仙忽觉轻微的鼻息拂过脸庞，带着淡淡的酒香，而后又逼近她的唇，就连空气也随之升温……。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一刻但闻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然后鼻尖被两只手指捏住，用力一拧。
　　仙仙“呜”地捂住红透的鼻尖，睁开眼，只见未央已退开几步。黑衣黑发的男子凭窗而立，脸上不见促狭的笑意，窗外云淡霜天，竹影横斜，一双幽深的眼眸在寂寂夜色下显得分外落寞。
　　仙仙溜到嘴边的怨言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样的眼神，乃至于这样的夜，忽然之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相对无言，未央调转视线看向别处，声音恢复到一贯的冷清：“我警告你，不要再招惹我！”

　　仙仙顿时被噎住，究竟是谁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啊，挖坑等她跳不说，还限制她的自由，现在居然倒打一耙。
　　可未央并不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径往下说去：“你既认输，必当守约，自此不得擅离万安郡。壶中剩酒归你，喝下去，你我便散了吧。”说着闭了闭眼，眉头深锁，似有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最后只喃喃低语：“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能有勇气一错再错。”
　　仙仙耳尖，听得不明所以，但心知未央不会理她，索性如他所言，捞起酒壶痛饮，她原打算豪气万丈地扔了酒壶再对未央回上一句“散了也罢，我其实也并不想见你”，岂料这厮就像是她的克星，美酒甫一入喉，她脸色骤变。
　　“咕、咕咕……”
　　滑溜溜的醉仙丸梗在喉间，仙仙几欲以头抢地，全怪她一时失察，只顾与未央赌气，这般进退不得的窘况，叫她如何是好。
　　未央听闻仙仙闷咳数声，回头见她双唇紧抿，脸涨得通红，待要询问却拉不下脸，又做不到狠心离开，只得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瞧。
　　不过片刻，他终于消受不住仙仙含泪祈求的目光，无奈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仙仙怯生生地朝他挪了两步，心说我能要你乖乖地把药丸吃下去么？显然不能啊。
　　未央皱了眉头：“你又在玩什么花样，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仙仙大急，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了出来。她暗自咬牙，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再不能犹豫。她当机立断地把醉仙丸压在舌下，纵身扑向未央。
　　唇瓣相接的刹那，未央骤如石雕。仙仙只当他是受惊过度没来得及反应，趁他没有推开自己，赶忙进行下一个动作，她生硬地抵开未央的牙关，想把药丸送进他嘴里。眼见成功在望，不料一双坚实的臂膀却悄然环上她的腰，下一刻，未央竟然反客为主将她抱紧，倾身压住她的唇，惊得她险些将药丸吞进自己腹中。
　　乱了，全乱了。仙仙满头大汗，却已抽身不能。
　　有别于她的心怀不轨，未央摩挲着她的唇，逐渐深入，吻得细致而缠绵。这种全然陌生的体验，让仙仙晕头转向，但舌根下渐渐泛起的凉意提醒她，药丸居然就要在这节骨眼上化开了。
　　她心中一慌，再也顾不上许多，舌尖卷起药丸，灵活地往未央嘴里滑去。

　　药丸过了多久才发挥了作用，仙仙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她觉得未央其实已经感到了异物的存在，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警惕，只是更深地将她锁进怀中，嘴唇贴合得令她快要喘不过气。难说是他太过自信没将她的小伎俩放在眼里，还是临时决定拉她作陪，无论毒药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大家都逃不过。可惜这次算盘他打错了，仙仙不无庆幸地想，醉仙丸毕竟不是毒药，比方说假如月老刚服下一颗醉仙丸，恰好司命星君提了两坛好酒来找他，他自是不舍独自睡去。老君细心地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醉仙丸的解药只是一杯酒，若再多饮一杯酒，药性自然而然就解了。
　　仙仙收拾完酒桌上的残局，转头看了看倚墙沉睡的未央，迟疑了一下，还是施术将他送到了床上躺好。临走前，仙仙摸了摸胸口，委实觉得自己心地十分善良。

　　“凭只蚊子就能找到尊师？”城门外，承瑾难以置信地瞪着翻飞在仙仙面前的金色小虫，怀疑她在说梦话。
　　仙仙耐心解释：“这是一只蜚蛭，不是蚊子。”
　　蜚蛭认主，自从跟仙仙去了趟鬼界，就在仙仙的发髻上安了家。仙仙扬腕，它马上乖巧地收翅停在仙仙指尖，仙仙赞许地摸了摸它：“只要它品尝过你的味道，哪怕你躲去山巅海谷，它都能将你找出来。”
　　“那要如何品尝啊？”承瑾惊悚地缩回伸向蜚蛭的手。
　　仙仙从衣领下拽出绣囊，脸孔有点发红。她一声不吭地从中拈出一根发丝，轻轻拨弄蜚蛭的触角，小虫飞快地缠住头发，以肉眼不可见的尖喙啃食完毕，而后又忽上忽下地晃悠一阵，方才笔直飞往一个方向。
　　“快跟上。”仙仙催促承瑾策马。
　　黑色骏马扬蹄，朝白雪皑皑的贡嘎山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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