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15、心若莲台

　　举座哗然，鬼君率领十位阎罗王迎出殿外。
　　仙仙起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帝君大人不是应该还在法音寺布道吗？再者，帝君大人素来不喜应酬，虽然九天六界的仙裔望族凡遇盛事都会将他请上一请，却并不指望他真能赴宴，最多不过是礼到，何况冥界与天界也并无深交……
　　仿佛是为了打消她的疑惑，下一刻，她所熟悉的声音便遥遥响起：“诸君不必多礼，本座携公差来访，既赶上大喜之日，自当同贺。”
　　仙仙脚下一软，几乎当场就要落跑，无奈左右两名婢女离她太近，且挨过连番视觉轰炸，已双双石化，卡得她动弹不得。
　　轻微的挣扎，不由自主的朝着某个方向，那个她习惯的未经意识的方向。
　　喧嚣如潮，渐渐从她耳边隐退，虽然被喜帕阻隔的视线里依然空无一物，却能感知帝君大人的所在，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兰草香。
　　有那么一刻，所有的感觉都沾染上甜蜜，甜蜜得想要流泪，忘了自己犯了大错，忘了自己身处困境，只有不可抑制的欣喜。少不经事的孩子，之所以贪玩，是因为笃定走得再远，也有人在原处等她。殊不知，等她的那个人，亦将成为一生的牵挂。
　　淡香从身边掠过，并未停留。
　　旋即，一只陌生的手轻握她的肩头，“夫人，请移步。”
　　短短十来步，仙仙徘徊在硬撑或是求救的选择之间，万分煎熬。

　　婚礼全然依照人界风俗。
　　一拜天。紫微帝君淡然颔首。
　　二拜地。十殿阎罗相顾开怀。
　　夫妻交拜。仙仙稀里糊涂。
　　俯身的刹那，恰有风过，掀开喜帕一角，上座一道清亮的目光穿过摇晃的珠帘，正落进她眸中。
　　灵台微雨，心绽莲华。
　　做贼心虚的她，总觉得那目光隐含深意。继而想起读过的话本子里，这一拜礼成，无论真假，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虽说一只狐狸不应拘于人界礼俗，而且礼成之后才是脱身的最佳时机，但不知为何，弯下去的腰，是怎么也直不起来了。
　　众人眼见身材娇小的新娘盈盈屈膝，却不料她忽然双膝一软，整个人就此瘫软下去，而后半晌不见动静，竟是昏厥的模样。
　　传闻新娘子身子骨不大好，哪知竟差到此般田地，礼乐噶然而止，众人引颈相望，唯有紫微帝君面不改色，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鬼君急忙俯身抱起新娘，刚想说什么，脸色忽而一变，直接命左右将新娘子送回厢房休息，自己则转身若无其事的招呼宾客入席。

　　仙仙郁闷得死去活来，她明明算好了倒地的姿势，以防喜帕从脸上掉落，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却不料鬼君的力道如此之大，将她抱起来使劲一摇，结果硬生生的摇出个晴天霹雳。仙仙挺佩服自己，被劈得焦头烂额也没当场诈尸，当然，鬼君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总算是勉强圆了一幕戏，可那也不代表什么，鬼君的亲信见主子神色有异，当即心领神会的将仙仙视作重犯软禁在房内。
　　仙仙思来想去，颤巍巍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根红色羽毛——朱雀神君出现在冥界自然与帝君大人有关，但他不仅没认出她，还允给她一个人情。至于这人情该如何讨要……
　　她慢慢地，试探着，将羽毛移近烛火烤了烤。
　　“唉哟！”
　　乍然响起的惨叫吓了仙仙一跳，手中羽毛飘然而落，在接近地面时又打了个旋儿，悬在半空中。
　　“既是有求于我，怎么这般粗鲁？”朱雀神君的抱怨好似平地惊雷。
　　仙仙张嘴结舌地瞪着烧焦了半截的羽毛，四下看看，关闭的门窗纹丝未动。
　　“对不起，我是想……神君本性属火，所以……”
　　“风助火势，你不如温柔的吹口气更有诚意。”
　　“下、下次一定。神君现下可否救我出夙冥宫，然后……送我去一个地方。”
　　“夙冥宫的结界固若金汤，你是如何闯入的？”朱雀神君显得很有兴趣，顿了顿，似觉如此悠哉对不住仙仙的焦急，于是虚咳一声，“你想去哪里？”
　　仙仙犹豫了一下：“神君先答应我，无论我说出哪里，都不要追问原因。”
　　她虽与帝君大人的四方座神无甚交往，但也听说过朱雀神君性情随和，是以敢硬着头皮得寸进尺。
　　朱雀神君倒也爽快：“直说无妨。”
　　“紫微宫。”
　　“……”
　　仙仙紧张得手心冒汗：“请你相信我，我绝无恶意，我、我只是有苦衷……”
　　“我怎么就没想到……”朱雀神君忽然轻笑出声，“你不必解释，事不宜迟，我马上设法接你出宫。听着，你的北面窗下，有条小径通往后花园……”

　　准备妥当，仙仙照朱雀神君的指引推开窗，窗下果然不再有侍卫，她迅速翻窗而出。
　　弦月破开云层，姿态迥异的树木投下横斜缭乱的暗影，形同张牙舞爪的妖魔。仙仙大气也不敢喘，睁大眼搜寻着约好的碰头处。
　　终于，一排紫藤花架出现在视野，然而，兽类灵敏的听觉却让她捕捉到附近有人在说话，不是朱雀神君，而是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的声音，仙仙谈不上多熟悉，却几乎立时就能分辨出来。
　　那种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调调。
　　“这么巧，紫微帝君也喜欢借别人的后花园来赏月么？”

　　仙仙死死盯住前方，果不其然，花架下站着一人，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身形微侧，月光晕染出柔和的面部轮廓，略显上扬的唇角弧度优美，却没有丝毫笑意，甚至带有几分肃杀的冰冷。
　　犹如夜幕下的曼殊沙华。
　　妖艳，不详。
　　仙仙并没有因此被震慑，相反，她直想扑上去咬死这个阴险小人。尽管她还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但他确实欺骗了她和沐远。
　　下一刻，帝君大人的声音也不疾不徐响起。
　　“你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引我来见你吗？”
　　清俊出尘的白衣男子踏月而来，沉静的脸庞上，每一处线条都似精雕细琢。
　　不待仙仙弄清状况，未央已缓步从暗影中走出。
　　“我不过与她开了个玩笑，怎料会惊动帝君大驾？”
　　“舅舅！”花丛中忽然传来女孩儿的娇嗔，“你怎么还没救出仙仙？”
　　仙仙周身血液骤然冷却，她木然偱声，果然见到了自己前一刻还望眼欲穿、眼下却最不该出现的人。
　　紫樾一路小跑到未央面前，额角挂着汗珠，尚未站稳便气喘吁吁地急道：“不管你当初为什么教我去找她，但她现在已是我的朋友，真心实意帮过我，我绝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舅舅答应过你的事，哪样没办到？”未央转向紫樾的目光多了几分温和，“你且回房换身衣服，去陪陪你母亲，当心离开太久引人怀疑。”
　　“可仙仙她……”
　　“听话，如果你还想再见到你的朋友。”未央的态度不容置疑。
　　紫樾气恼地跺了跺脚：“你若言而无信，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未央望着紫樾离去的背影，似有感触：“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在乎能否得到原谅，以此为筹码，多半会输得一无所有。”他略略一顿，语调拖得意味深长，“浅薄之见，帝君以为如何？”
　　离夜神色浅淡：“输赢之论，止于尽心。相信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不好。”
　　未央似笑非笑：“这么说，三千年来，帝君从未有过一丝后悔？”
　　“悔与不悔，皆为痴念。毫无意义的事，本座从不考虑。”离夜眸似深水，未现一丝波澜。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仙仙虽然听不明白未央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究竟想打探些什么，但帝君大人的只言片语简直就是铜墙铁壁。
　　未央果然高深不下去了，冷笑道：“也罢，我竟忘了帝君是何等的不染凡尘俗念。只有一事要提醒帝君，请趁早将沧浪神戟收回，一来别引得我徒子徒孙前赴后继的巴望沾光，最后却连渣滓都不剩下。二来魔煞迟早会复苏，借着沧浪神戟汲取的众妖精元，只会加速天劫的到来。届时，帝君恐怕也难以抵挡。”
　　他们……好像都知道沧浪神戟的下落啊，仙仙有点壮志未酬的遗憾。对于未央说的后半截话，她很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眼里，帝君大人就是顶天立地的所在，没有什么劫难是他不能化解的。
　　不料帝君大人却反常地沉默了，良久，竟反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永绝后患，不正是帝君三千年前就该为苍生做的吗？”未央的语气略带嘲讽。
　　离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未央终是收敛了些，但紧接着，却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把那只爱惹事的小狐狸送给我，我或许能想出良策。”
　　仙仙蓦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岂有此理，怎么可以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
　　她满以为帝君大人会一口回绝，岂料他只是“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偷听很有意思么？”仙仙身后悄然多了个人，幽灵般凑近她耳边说话。
　　她惊得一跃而起，来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眼疾手快地将她变回原形，团成一只毛球塞进袖中。
　　饶是如此，花草还是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什么人？”未央低喝。
　　朱雀不慌不忙地现身，“太微殿南座护法朱雀，见过妖王殿下。”继而转向自家帝座，“属下因担心主上不胜酒力，故相随而至，不慎惊扰之处，还望恕罪。”
　　离夜淡然颔首：“本座尚好，你可先行告退。”
　　朱雀敛袖领命。
　　可怜的仙仙被挤得头昏脑胀，约摸感觉到朱雀神君腾云驾雾的带着她离开了冥界，中途似乎还停下和谁说了几句话，过了不多时，栖身的袖袋抖了抖，她就势滚了出来。
　　身下是软绵绵的云朵，突如其来的明亮令她一时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