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行》司徒灵轩

7、岂知穷海看飞龙

　　忽地一阵骤风，将疏狂的暴雨吹进窗来。绯是刚要起身，窗扉已经在她面前关了个严严实实。
　　她便收回手来，低低道了声谢，拔下头上的簪子，去拨那飘摇的灯芯。
　　昏黄的灯光下，她抬眼看泠鋆的脸：较之初见时的俊美飒爽雌雄莫辨，眼前的故人已然是一位华美绝伦不容被错认的女子，有着那样柔和的轮廓，眉宇间仍带一抹决毅与沧桑。
　　沧桑。绯是只觉胸口梗了一梗，想要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
　　泠鋆盯着那灯焰，脸上依然含着微微的笑意。

　　其实并没有过多么长的时间，可是回忆的时候，却发现本该刻骨铭心的场景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了。夜深人静时不免暗忖:是否是杀戮过重，让自己连心也变得冷漠了？否则那么多族人的血，为什么换来的只是头脑中的刺痛与空白?
　　在所有经历过那场空海之战的人们的脑海里，所有关于战争的记忆都是一幕一幕的血红。从鲛人美丽柔弱的身体里，从空桑最骁勇的战士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都是一样的血色、一样粘稠的液体。纯蓝如梦的海水与天空,不管曾经看起来如何接近天堂，被血染红染黑的时候，面目都是狰狞的地狱。
　　最前线的海国战士最先如被收割的稻禾一般失去了头颅。然后空桑帝君的木兰巨舰撞上了海皇与皇后借龙神之力联手设置的\"困神之障\"——九重非天结界。传说中它曾困灭过破坏神，而今海国帝后只想用它来保卫自己的国家和人民。
　　而不能。
　　尽管延宕了一些时日，海国人依然悲哀而不无怨意地发现，尽管花费了那么多的心力，\"九障\"依然困不住那当初从海皇手中得到破坏神力与辟天神剑的煞神。
　　此时已是十月之末。秋意瑟瑟，海波动荡。沉沉的杀伐与死亡的气息凶猛地席卷了整个碧落海。除去事先被皇后托海外客商转往七海之外及被海皇说服举族迁往棋盘海的国民，剩下的鲛人都抱了决一死战的心志:就算一对上就会化作飞溅的血沫，也要用血沫淹死空桑人！
　　可这样是不行的。
　　待到国之根本的长老阵营都变做了海国的前线的时候，堪堪是十一月初。
　　对战的双方都杀红了眼。每一刻都有自己的弟兄惨烈地牺牲。除了空桑帝君，没有人知道自己下一秒的命运如何。而两国君主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一直在单独拼斗,任泠鋆率领着海国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精锐与六部大军御前骁骑对峙。
　　消耗战的局面。而鲛人体力毕竟不如。所有人眼看着同样不眠不休的海国女帅渐渐的支持不住，一点点的退后，由开始不让寸土的架势转为竭力护住能护到的族人，就是敌人，也不由得为之叹息。
　　幸而龙神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很久以后，有幸存者描述当时的场景，言说：
　　……决战前日，碧落龙神伤空桑帝君，空桑君遂免战休整,宣隔日再战.海国泠后迎海皇龙神入海，令亲兵巡查海上，防范空桑人使诈。竟夜，龙神出，战力大胜从前，微有狂暴之态，空桑军不敌，其君拔辟天剑迎之。
　　……巳时，海皇与后出，并肩作战。皆无疲态。少顷，空桑军抵挡不住，略有败退。而空桑帝君不顾。于焉海皇率众攻取空桑旗舰;后则尽杀随空桑君驾之骁骑,乃引剩余族人潜入海中。俄而空桑君双目转金，力创龙神，挥军迎击海皇。海皇勉力支持，缠斗良久。乱中泠后忽自海中抢出,护住海皇后心，乃厉色曰：\"国不可无君！\"海皇疾曰：\"子乃尔忘与吾约焉？吾平生所信唯子，子不念我，独不念众生乎？\"后失色，欲泣而强止，乃顺挟一伤兵投海不见。
　　——《云浮海市·空海之战》

　　\"就不要再燃那香了罢。对我是毫无用处的。\"
　　依然是淡淡的语音，但在绯是听来，却恍如那已被泠鋆关在窗外的暴雨，其实全部都降在了她的头上一般。
　　一瞬间泠鋆的笑颜突然变得那么刺眼：\"你既然想改变我的命运，为什么不肯助龙神一把呢？\"
　　其实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想让她泠鋆留下来而已。不过，不管是茶里的迷药，还是灯里的迷香，对于在宫廷中待惯了的人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
　　绯是的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手掌肉里，眼里满是绝望和哀伤。她张了张嘴，半晌方吐出一个音来：\"我……\"
　　泠鋆摆了摆手，微笑道：\"不必介意。我今日本不是来求你的。我是念在往日相处相知的情分上，来与你道个别。\"她站起身来，兜上兜帽，\"想来你当是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就此别过罢。\"便要开窗。
　　\"不！\"猛然暴了一声，绯是扑上去紧紧抓住了泠鋆的衣襟，紧得十指泛出白来,\"不要去啊！\"会死的！你一定会死的啊！
　　泠鋆低首看着泣不成声的绯是，忽而闭目含笑抱了抱她。
　　\"我连云浮神祗都请动了，不会毁在这点小事上的。\"

　　水色像是黑的。
　　当时还在生的鲛人们都望着这噩梦般的长夜速速过去，只有泠鋆,却是希望第二日永远不要到来。
　　\"现在不回去，以后都……\"
　　\"你能不能不为别人想这么多？\"
　　\"你是我的皇后，怎么是别人？\"
　　\"那么这是我的国家，我为什么不保护它？\"
　　空旷的大殿里，没有守卫和宫女，只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龙神慢吞吞道：\"手重了。\"
　　泠鋆一看，给龙神疗伤的手赶忙一松,若无其事般道：\"明日如何决战？\"
　　纯煌苦笑,低低道：\"你先带族人去深海暂避罢。我一人无妨。还有龙呢。\"
　　泠鋆瞥了他一眼，半晌没做声。
　　纯煌又笑了笑，貌似很轻松的样子：\"你答应我，若我死了，你带我们的族人回碧落海。\"所以，你不能死。
　　泠鋆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在自己的小腹上溜过，淡淡道：\"我有一个法子，可暂提高你与龙双方的战力。\"
　　那是一个禁咒。摄取龙的精魄，种入纯煌的血脉，使两者心生感应，混如一体，能最大程度地提出双方的全力与默契。暗中亦有夺取龙神潜意识中不自觉的慈悲令它可放手对敌之意。当然这一点泠鋆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而他们，采纳了泠鋆的办法。他们三个其实心里都清楚，琅玕\此时几近入魔，决战情形，海国并无胜算。
　　第二日临出战时，纯煌拉住泠鋆,几近强迫地令她答应了他之前的提议方罢。泠鋆几度张口，想说的话，还是不曾出口。
　　其实我知道再不说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但是我居然会如此彷徨。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目前在战争的掩盖下埋藏着。寡断曾经是我最厌恶的习性，而今……
　　子不念我。
　　纯煌你这个笨蛋。泠鋆在深海龙宫中安顿好族人后独自到殿门外虔心向海面之上九天之中的神祗们祈祷。你快给我安然回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要我们一起决断。若云浮之上真有神祗,请帮助我们。帮助龙神。请让我们这些龙神的眷族，能够继续延续下去。请神继续眷顾我们，让海皇的力量能够保持和延续。
　　祈祷到最后一句时海中忽然万物俱寂。然后一瞬间所有海中生灵的哭声就爆了出来。泠鋆睁大眼睛看着海面上缓缓沁下来的实际上根本无法分辨的丝丝缕缕的红，就那么呆在了那里。
　　就在这时，神祗应允了她的祈祷——
　　的那最后一句。

　　毗陵朝太初四年十一月，空桑帝君琅玕\斩杀海皇，夺龙神如意珠，乃远赴九嶷，劈苍梧之渊以镇蛟龙。旋提海皇首级归朝。白薇皇后见之大骇，于朝堂当众呕血，自此不复过问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