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雪之岚雨》阳春江上客

7、千里长安客（3）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终。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被五更的钟声惊醒的人犹依在他的梦中，而流泻的淡淡的月光更把这真幻难辨的世界罩上一片朦胧。梦中溪边的嫩绿的翠鸟格外耀眼，飘落着杏花的流水还弥漫着杏花香，快乐时刻的痕迹似乎历历在目。
　　长夜将逝，谎言的期约早就成为讽刺，就连入梦的人影，如今已经大有不同。分明自己曾为远别而涕泪，只是那人无应。一彻均是恍惚，只知道如今的相隔，正是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万重；怨恨的苦涩，只怕会永无尽头。
　　又是一个叫人讨厌的夜，不仅想起不该想的东西，连想见的人也远在他方。
　　屋内的烛火只剩一豆。仅仅挣扎在灭于不灭之间，皇甫晋少把目光移向窗外，湛湛夜空，月华几时掩去星光，如冰如水，千里共辉。忽然，外面一阵鹳鸟啼声由远及近，清亢哀婉的鸣声掠过夜空，又渐渐远去。
　　旅馆无良伴，凝情自悄然。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
　　料想再入睡是不可能的，干脆起身。
　　不知那抹美如芙蕖的幽魂还在不在屋顶，不小心叫人看见了，这客栈肯定增添志怪异说。
　　不知“他”一个人在家好不好，信该收到了，铁定生闷气，没个人在一旁哄着逗着，估计又吃不下饭。
　　到时回去，少不了禁足一年半载。摊上这么任性的家伙，人生真是无望……
　　不知一路有甚新奇，有那人作伴，定是前所未有的刺激。真是叫人期待……
　　不知……
　　不知何故，被某人耻笑为“神经粗得堪比曲江的落木”的他竟如此这般心有千千结，不知说出去能否让某人的眼珠子滚出来。
　　无声长叹。悄无声息的夜跟家乡的缠绵细雨一样容易坏事。看见微弱的烛火一旁被随手搁置的玉楼春，想了想，拎了起来，决定再上屋顶，干干脆脆一醉方休。
　　谁知甫出房门，转身带上房门时，隔壁的房门也吱呀一响，走出一人。
　　正是皇甫一天下来也没见着的岚剑泓。
　　愣了一下，皇甫晋少立即省悟眼前这个黑发黑衣黑裤黑鞋的几乎融入阴影中的人正是上午华从清多次提及的名剑客——岚起魂断•岚剑泓。
　　这一省悟起来，皇甫立马双眼放光，踏前几步趋身上前，动作迅速地把玉楼春往腋下一夹，拱手一揖，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叫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演练过很多遍。
　　“在下皇甫晋少，想必阁下就是人称岚气魂断的岚剑泓岚大侠。华兄跟岚兄提过在下了吧。哈，岚兄有所不知，岚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岚兄的英雄事迹更是让在下心神向往。今早由华兄口中得知此行有岚兄为伴，真是让在下不胜雀跃。若不是怕惊扰岚兄清休，在下早就……欤！岚兄……你……”
　　岚剑泓原本就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听皇甫晋少在安静的夜里呱噪早就不耐烦，脸上不动声色，见皇甫越来越没节制，又察觉屋里的人似乎不安地翻身，眉头一拧，侧身就从皇甫身边闪了去，三步五步就不见踪影，只留一地银华铺洒在远处的庭院，一檐幽暗无声延伸到那方。
　　这是……
　　皇甫晋少一腔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崇敬之情只泄了个头，就忽然不见了崇敬的对象，杵在那里一时忘了反应。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鹳鸟由远及近飞过，嘎嘎嘎……
　　他不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因为家里有个崇尚极权主义只手遮天的老大；他也不是习惯颐指气使的人，因为实在是家教太好；他更不是习惯说一不二的人，因为有时候做人做事不得已需要灵活圆滑一点……
　　但绝不代表他可以被人视若无睹。好歹也是名门之后，权门之嗣，在家时享受一点点宠爱，出门在外备受很多尊重的二少爷……几时也沦落到空气一般的待遇，就算对方是名动武林的高手也不能！
　　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哼！拽什么拽！小爷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翌日一早，华从清引见了任无由，在皇甫晋少的舌粲莲花之下，任无由化名月无华顺利混进上京师的一行人中。
　　由于华炀莫名其妙的遭遇，原来的计划生变，一行人分成两队。华红茵、几个小师弟护送华炀前往医庐作进一步诊疗；华从清、岚剑泓、薛祺以及皇甫晋少和月无华照原定计划上京。
　　在云来客栈掌柜依依不舍的挥泪目送下，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四个气质不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绝非池中物的武林高手冷面剑客大少爷贵公子兼书生一名浩浩荡荡的一路招摇向并州北城门。
　　“华兄啊，刚才你那个小右晴挺可爱的，在下真佩服你能下那个狠心拒绝，他还说会帮我们洗衣做饭来着。”看那个孩子昨日一脸高傲的样子就知是不轻易低头的主，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真的已经豁出去了。
　　“嘿，嗯，此行凶险，七师弟学艺未精，所以还是另行一途来的安全。”听到皇甫晋少的“你那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到底还是脸红了一下，又想到皇甫可能只是顺口说来，别无他意，便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只好尴尬应道。
　　“他听到华兄的拒绝时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在下看了好不忍心，差点要代华兄答应他了。华兄还是不为所动，真是意志坚定啊。”
　　“嗯，啊，皇甫兄过誉了……”昨日怎么不觉得这家伙有这样的一面。华从清决定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能让话匣子再开在自己身上，立即踏前几步，走在皇甫前面，远离话端。
　　皇甫不以为然，转向左边，眉清目秀一看就知乖巧纯真的小少年正在自己不远处，虽然不苟言笑有点难以亲近但看着还是赏心悦目得很，不禁眉开眼笑的逗弄。
　　“那个，薛祺小哥，笑一下嘛。老是扳着脸，会未老先衰的。”跟某剑客一样。
　　薛祺冷眼瞪过去，放射出寒冬腊月的冷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要惹我的讯息。
　　打了个哆嗦，六月天里觉得冷风嗖嗖好不凉快的皇甫晋少摸摸鼻子，感慨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样近墨者黑近酷者冷的同时眼珠子转了一下，转向右手边的月无华。
　　月无华好像乡八佬进城一样一直左顾右盼，看见小贩做掐面人要小小惊呼一下，看见街头有人耍杂要小小雀跃好一阵……要不是顾忌着与人同行不好让同伴太过丢脸，并州百姓就可以看见一个衣着风流的年轻书生满城乱跑。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碰巧，皇甫晋少转过去时正好月无华的目光转过来，两两对上。
　　月无华比皇甫更快的眉开眼笑，两汪水眸波光粼粼，柔情似溺。
　　“皇甫少爷，你这样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还是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你这么有兴趣。嗯，公子你说啊？”
　　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皇甫忍住没有别开脸。
　　“我老早就想说这个了。月公子的面相实在特别，不知月公子自知不自知？”
　　一张平平的大饼脸，黄不溜丢，小眼睛、塌鼻梁、左颊还有三颗想忽视都不得的大黑痣，其中一颗还生出几根毛来。
　　“哎呀，这个啊。在下游历到姑苏寺时寺中一念大师说在下乃人间有福之人，特别是这三颗痣啊，乃二龙争珠，是人前显贵的福痣，相当难得。看来此次赴京考举定必金榜题名。哈，到时小弟一定不敢忘记皇甫少爷的知遇之恩。哦呵呵”
　　这……是不是叫做贼的遇上贼祖宗……
　　一头一脸的黑线挂下来，皇甫晋少终于也忍不住别开脸，不忍见那惨不忍睹的“芳容”——太过悬殊的差异让他想呕血。
　　想起还有一个人，皇甫回过头去，还是黑漆漆一片的岚剑泓眼里只有薛祺，对周围的物事仍旧视若无睹，却好像察觉皇甫的目光，转过头来。皇甫赶紧掉头装作看别处。
　　废话，跟名副其实的大冰山对上眼，他不冻死也冻掉一层皮。冰炭不言冷暖自知的这点自觉他还是懂的。
　　“哎呀，皇甫少爷真不愧是是惜花之人。虽然此花近残，但三五十年前也不失娇艳。皇甫兄好慧眼！哦呵呵”
　　什、什么!?
　　皇甫晋少定睛一看，自己假装目不转睛地看着的正是一卖花老妪，鸡皮鹤发满脸皱纹牙齿只剩一两颗摇摇欲坠，头上却插着一枝大红花，被皇甫这等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热烈”地凝视这么久，也不禁红了老脸，娇羞的回望皇甫，老面红花相映红……
　　呕~~~~~~~
　　其余几人听闻月无华的调侃也转过头来，看清“事实”后都睥向皇甫，目光带着异样。
　　天啊地啊六月飞霜啊~~~~~
　　皇甫晋少欲哭无泪苦不堪言。
　　再看始作俑者，却见他的大饼脸上涎着无耻的笑，原本就小得睁不开的绿豆眼眯成一条线，使惨不忍睹的脸更加可怖。
　　好想扁他，可惜不敢。
　　终于，痛定思痛，皇甫晋少决定此路远离此人，能离多远就多远！

　　出了北城门，一行人策马奔驰，直往金陵去也。
　　一路既没有敌人来袭，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华从清等人好像不是着急赶路的样子，一天下来只走了一百多里。到入夜时，一行人刚好到了一个名叫西汕的小镇。所幸小镇虽小，镇上的客栈倒还让人满意。五个人四间房，也就这样将就一宿。
　　薛小少爷照旧闹脾气，窝在房里不出来，岚剑泓自然得跟他一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皇甫晋少看得撇嘴瞪眼，华从清尴尴尬尬的解释“薛少爷小孩心性”、“两人一向如此”、“岚兄不擅于与人交往”如此这般。
　　月无华置身事外，一味埋头苦吃，转瞬间狂风扫落叶般卷席大半个餐桌。皇甫反应过来自然不甘落后，飞快加入抢食。华从清捧着饭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下箸，只好扒着白饭，偶尔使出“火中取栗”在缝隙中偷抢出一条青菜一粒鱼丸。
　　一顿饭吃得拳脚交加，杯飞盏打，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