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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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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画师谢清画得知陆泓简要上山拜访是元月的晦日,彼时他尚并不知节度使陆泓简与女冠李季兰之间的关系。
他入山其实并不急着与她见面——要见面也是即将有的事,坏了随性的机缘,里里外外思忖着,多少都会觉得无趣。在玉真观住了三日,他细细回味起那日来,已经没有年少时回忆青涩长久了,他只木然地觉得那是个奇迹,一个怎么思索都是处心积虑的安排——如此天衣无缝,时间,地点,气氛,语调,一颦一笑,全都太步步到位,一贴一个进人心坎里去,由不得人自去怀疑。
这进山似乎根本是由不得他选择的——看着的只道是他中了李季兰这女道士的蛊。既来则安,他是抱定了玩耍的心态来试一试,只是没料到有官场上人前来烦身。
想到长安城,他忍不住又烦躁了起来,登时把地上滚落的一个木香囊踢到远处去,那并不是规整的圆球形,在地上很不适宜地翻滚着——那究竟是个要面对的地方,他想到。他起起落落见过的官人绝不在少,然而就是厌烦,见一个他烦一个,烦了,下手便多少轻浮——人家平步青云,春风得意,要的偏就是他那不偏不倚的轻浮,那一个个挺起的胸膛与肚皮撑的官服上亮堂堂的青金,与他善描的工笔小篆正是相配。他憎恶这相配。
他没想到在山涧里会再见到她,这里的色调能将她彻彻底底地包容进去,让他倒是吃了一惊,几乎打了个趔趄——他是最接受直观的人,亦善于表达这种直观。想来是错的,一个年纪轻轻的画师,什么也不说偷偷上山与个女道士私会,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的模样,都是子虚乌有。
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闻,他相信她亦有这眼光,才愿收留他。
他卸了竹伞,微雨刚过,她正在山涧边闲坐,竹节劈成的茶杯,独自与青松流水对饮,那对饮的人是早已经走了。她瞥见他走近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青草碎叶在几个时辰里都惹了一身,她都浑然不觉地向着他走过来——走的姿势绝不美,就算是初见在山径上时亦然,她是做作不出那歌伎般妩媚的腰肢的,他上上下下打量,掂量再三着盘算,仿佛三天前,只是一场梦。
而如今大梦初醒。
他笑,伸出手接过颤颤巍巍的她,手揽过她肩道:“明明无酒,怎么却是醉了?” 他这是刻意要寻与她亲狎,四周无人,他分明沾不得便宜。她有些不明白,转过头来望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将她扶到山石上坐下。清冷的山石渗过衣衫,直逼到皮肤,她忍不住哆嗦着,眼前一片云山竹海排山倒海压来——她这才醒了几分。
“你这口气,怎么倒是成我那小师妹还真了——就她,就她才这样,当我是没分寸的主。”她闲闲倚着树干,眼睛望着他的脸,亦闲闲地补道,“她现在跑长安去了,她和你一样,是江南人。”
说得他都忍不住笑了,他绝料想不到她竟如此简单待他,简直是天上掉下的,愣是假艳遇也活脱脱教人高兴。她也高兴起来,头扬起,醉也醒了十分,然而转瞬又沉下头去,眼眉也沉了下去,她在盘算着什么。他坐在她身旁静待。
她睁开眼,捻起指尖,望着葱白的指甲:“你此行是要去长安。”
他一怔。
“去长安——”他拖长了音调,勾她下面的话出来。
“会死。”
他和她都蓦地愣住了,彼此对望着,想笑,嘴却似乎都被封上了封条。她终究不是凡人,他几乎,就差一点就要招架不住了。他手里握着她刚刚喝过的竹杯,登得落到草丛里,风一吹便被草没了,两个人都已无心去捡,只是被各自异口同声的话长久地惊诧住,是想到死——
良久,她才探手到他手心里,他触到竹节的孤冷质感,仿佛触动了机关似的,他浑身上下都忽然松懈了下来,震惊得都觉得累了。他本只是来调情的,谁知又一下子,如此猝不及防探到虚实。
太真实,连虚晃一枪的迷糊都没有。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就是觉得实在得不真诚,又或是——她开初就警告他了,太近了。太近而索然无味,每次相近都是直逼心底慧根,这样的交流未免太过恐怖,然而——说也心安也不为过,另一种说法,就像他揽她的肩,握她的手,或是用她的竹杯一样心安理得。他不需过问她同意,她也从来都是默许。
他笑了起来。她侧过脸来望他,她好像在这几天里这样望他了许多许多次,从不说明缘由——从来他以为她只是喜欢。她的面庞几乎快被洗褪颜色了,还保留那一点点的青春在里头——这又是她的第几个轮回。他仿佛能看到她的前世今生。他的手从肩渐渐滑向她柳腰处,细致婉转,他说:“我不懂——明明你也是要去长安的。”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还是颤抖了,没装好,对着他她装不了十分——他心满意足。他却看到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怔怔地,失了魂:“你——”她拿捏不准他知道究竟有多少。
“我也是算出来的,”他笑了,“我那那日你下山的时机推敲——这么说起了,我们倒是同路人。”说到这里他却猛地心中一绞痛,没有来由。他慌忙把方才那一震掩饰过去,一蹬得,想要做出一脚踢的意思,然后懒洋洋地自言自语道:“我是憎恨那群达官显贵——你才没我那份俗气。”他想起那只木香囊来,便下意识地再加上一脚,好像要再踢那东西出气,做出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来——他知道她招架不住这样的架势。
然而自己却先被自己骗过去了。她闭上眼靠在他肩上,不再说话。恋爱里的人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