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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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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盗张朝安盗去河东道节度使府中御贡画作的事还没未满城风雨的时候,节度使陆泓简正在家中作画。
据说那被盗的画非名家手笔,然而御赐时皇帝似乎对它珍重有加。个中道理自然有人去揣度,也有人猜中,或是自认为猜中而洋洋自得,屁颠屁颠地来找他献宝——陆泓简一手扳住小臂,一个丁字的重影就斜斜地压在花梨木案上,沉闷的墨色里居然带着杀气。
书房的门开了,他并未抬头——倘若这时候前来的正是张朝安该如何呢,他会持着匕首,一把架到他脖子上,然后向他开个不菲的价钱。然而那些身怀绝技的盗贼如今早是欲求不满,他方才料想的场景不过是十年前可能出现的事。
现在?他不知道。他依旧勾着手臂拿住笔杆,然而谁都知道他的心思早不在画了。他的耳朵瞬时机灵百倍,仿佛重回沙场,夜间的营帐里,听着碎步在地上摩挲的细碎声响,小心翼翼的步调,有厚实的布料擦在桌脚上,不是丫鬟——他独身四十有二年,从不用丫鬟女子服侍自己。
他蓦地搁下笔。女道士双手放下六角瓷杯,口气轻佻,成心看他笑话而来:“这下子——你打算怎么办?”
她笑。他木然地望着眼前的画作良久,忽然又抬手拾起笔,重新重重地勾一笔墨下去,手腕有力而略近疯狂地颤抖着,目光力透纸背,烛火中闪着灼灼的光,仿佛是下了什么千年的决心。
她怎么会晓得——她不该晓得的,他正在作画,夜里的门板毫无声息,守夜的老头子都滚去睡了,她怎敢随意近自己的身?都是平日里惯她惯坏了,如今越清狂越不知轻重。他又一勾笔,笔锋几乎都要被按得分岔,蓦地却被她径直伸手按住。
女道士幽幽地道:“你不知道。”一副笃定的样子,自认为拿捏得住他,他手一松,狼毫与她的指尖就齐齐地落了下来。
“你知道,又何必来问,这种光景——”他自失地笑了起来,接下来的话头就截住了,多说无益。他微微侧过脸来看她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这事件究竟严重到怎样的地步,她能来涉夜讥讽他,到底她竟是不知。
也难怪,想让女子再来这官场沉浮,一千年内再也出不了第二个。他猛的才发觉稍稍安心。
“原稿已佚,连作者何朝何代,何方人士都不清楚,全天下只有你和皇帝见过。”她低下头来念道,见他端起瓷杯品茶,又道,“是真无计可施了么?”这话不像是疑问,倒像是回答。他苦笑一声:“不然,你来算一卦?失画时间是天宝十三年元月廿三日子时三刻,堂屋地处东南。”
她闭上眼,双手虚虚地握在一起,她倒是认真起来了。陆泓简定定地望着窗外,月光满地,正明日天晴,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想仿佛有点柔弱的自伤从封满尘土的深处蜿蜒而出,蜀道寒云,渭水秋风,下一刻他们又身首何处,下一个上朝,又有谁的奏章会把自己的顶戴弹劾掉,甚至性命不保——再再往下想,他甚至不敢。
他听到这女道士似乎是睁开眼了,她说的是——
“江南有人能救你。”
“江南有人能救你。”这笑话真好笑得紧,他重复一遍后登时就笑出声来,声响回荡在空寂的书房里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他能够疯成这样,好像每次只要有她在场,他就不会也不能按常理出牌。他摩挲着手掌里的瓷杯,温润的六个棱角是眼下唯一不会刺伤到他的触感,他蓦地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夜晚变得这样脆弱,缜密到一句话,一个眼风,一枚镇纸的位置都能搅扰他心里不安。
然而他抬头看她,她却笑得潋滟如花。
她告诉他的,带着玩笑的成分,然而他却潜意识里总觉得不得不信,不由不信,他觉得这幅画是个深渊——这他清楚的很,然而似乎又不止如此。没由来的不安稳,他觉得那江湖侠盗张朝安不过是个阴谋,他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自己眼睁睁被捏入无名掌心,然后碎尸万段。
想到便敲筋震骨,仿佛白骨正在皮肤下自行断裂——那江南一千年前的梦,他端得忍不住握住手腕,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颤抖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剧烈。
陆泓简睁眼醒来却看见她正在玩弄他刚搁在笔架上的狼毫,嘴角带着无名轻松的笑意,稍一下,一滴墨便从狼毫上跌落下来,滴碎了气息与月光。他顿时觉得这陆府上下鬼影幢幢,明明无鬼,鬼却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