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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碧水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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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金黄从欣长的身体背后渐次散开,远方的天际上也染了些许淡淡的红晕,瞧着不大真实。我伸手挡住略略刺眼的光芒定睛看去,只对上一双温雅的黑眸,似天边浮云,净得让人的心登时空澄澄的。他眼中闪过瞬间的讶异随即便笑了起来,那笑容和煦如春,绽放在他如玉的脸庞上,着实让我发了好一阵呆。
“哪个院里的丫头,这般不懂规矩!”
我被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回了神,这才注意到离我更近的地方还有一位蓝衣公子。他眉头微锁,星目寒意涌动,白玉琉璃冠上反射出慑人的冷光,墨蓝黑纹的锦棉袍子益发显得他气质清冷,不可一世。
见我半晌不回话,他上前一步抬手竟是像要打我的模样,我赶紧退后两步不小心又扯动了伤口,忙回手捂着腰间微微喘气道:“等等,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
假山旁的白衣公子也上前按住他的手笑道:“之阳,你莫要吓坏她了。”他转头朝我露出安抚的笑容,又回头对蓝衣公子说:“她恐怕是你新来的三妹妹。”
我心中狐疑,那蓝衣公子竟是我的大哥佟之阳?既然他都不认识我,这位白衣公子又是何人,怎么会猜到我的身份?我好奇地又将他细细看了一遍,方察觉他身上的衣服并非纯白色,而是极雅致的月白色,上以暗纹走线绣上朵朵祥云纹样,腰间一环碧色腰带,上缀两条八宝璎珞佩及浅碧色小荷包一个。我对这个世界的服饰并不算太了解,只是看着觉得他这身行头只怕价值不菲,虽极简单但却透出一股淡淡的雅致,与佟之阳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想到这里我便微微福下身告罪道:“不知大哥在此待客,暖伊叨扰了,还望恕罪。”
佟之阳依然一脸冷色,显然不太想搭理我,只转了头问白衣公子:“你怎知她是谁,莫非你之前见过她?”
后者摇头轻笑,走上前来虚手扶起我道:“敢问这世上有几株玉红梅?我远远便闻到她身上的戚戚冷香,不是你三妹妹还能是谁?佟相对这位小姐可是疼爱的很呐。”
我一听他这话便知那梅花果然坏事,就连府外的人都知道这个八卦,太太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恨我呢。果然佟之阳的脸色更沉,不着痕迹地瞪了我一眼哼道:“果然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做事这般偷偷摸摸。”
本来我是抱着躲避一切挑衅,安静度过余年的念头来的,若只是我一人在此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神仙般的公子在旁边看着呢。我心中仅剩的一点女性自尊心登时冒了出来,一时没有控制住冷言讥讽道:“大哥这话却是不对了,世间如佟府这般富贵的毕竟是少数,若如大哥说的小门小户皆出偷偷摸摸之事,那天下岂不大乱?再者既然大哥自持光明磊落,那又何必畏惧我一个小小女子的偷偷摸摸,若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何须对我如此疾言令色,唯恐我听了一星半点去?”
我赏春的好心情已被破坏殆尽,也懒得跟他再多费唇舌,只朝白衣公子轻轻点头便转身没入林中愤然而去。来时缓缓而品的美景此时却多了一份苍凉,还未繁华的枝头透出一丝凉意,引得我浑身发颤。我的手拢在袖中微微发抖,十指相扣也暖不了冰冷如铁的肌肤,刚才佟之阳举手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杀意,不是不屑亦不是不满,而是如锐箭一般锋利的杀意。
走回私语阁,冬弥已在院中急得团团转,见我回来忙拉过我冰冷的手怨道:“小姐要出去也不跟奴婢说一声,再迟些奴婢只好去见老爷了。”
见得她我才缓过神来苦笑道:“还好你没跟去,若去了又是一顿排遣。”
冬弥温婉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了然,柔和的声音中带了些许尖锐:“又是太太房里的人是么?”
“又?”我走进房里褪下披风交到她手中,听她这话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我碰巧遇到佟大少爷,被他奚落了几句,你又是被谁挤兑了?”
冬弥听我只是遇见佟之阳,簇起的眉尖倒是松了下来,她为我端来热腾腾的橘香蜂蜜茶,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过是些小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姐莫想太多。”
我默默灌下一口滚茶,热辣的温度将我的喉咙连同胸口都烫得冒出火来,不过转瞬这种沸腾便又凉在了萧索的北风中。我心里很清楚,要想安稳地生活下去,忍是必须要做到的基本功。可是只这样又有什么用?我在私语阁躲了一个多月,就是害怕面对这些陌生的人。在佟府我不害怕遇到什么过去认识而现在的我不认识的人,我与真正的佟暖伊都是重新开始。但是我害怕笑意盈盈的面孔之后,墨如深渊的各色心思。过去的我家庭简单,即便在公司里最多也不过是拜高踩低背后阴你一下,至多不过丢了饭碗。
而这里一个不慎丢掉的却是性命。
三月初三,春光正好。我第一次以佟家三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琴吟堂朱门大开,在朝阳的沐浴下显得格外大气庄重。堂外种了几树玉兰,纯白的花瓣远远望着似满天的云絮,层层叠叠。天色尚早,天际的金黄将那花朵铎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更似那佛堂前的金莲花,美得不似凡物。
带着冬弥准时前来,还未走近便发觉有不少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我在心中哀叹一声,知道平静的日子就此结束,爹爹选在今天郑重其事将我介绍给大家,不仅仅是要替我在家中立身份,更重要的他要让全南都的人都知道他佟晋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三女儿。
抬脚进堂,猩红如火的地毯刺得我心中一阵烦闷。强行压下心头的郁结,施施然朝堂上的爹爹和太太行了大礼,柔声道:“女儿拜见爹爹,嫡母。”又转身朝爹爹左手下方的二夫人行礼道:“二姨娘。”
今天是上巳节,照习俗是要出外踏青游玩的。荣华夫人与往年一样,早早在翠颦山备好了酒席,佟家三个女儿连我在内都收到了帖子。昨天夜里我特意让冬弥去打听过,这荣华夫人本是风雷将军的正妻孙氏,将军因平定边境有功,皇上为了表示恩宠特意敕封孙氏为荣华夫人。听说她不仅姿色过人,更是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南都所有闺阁少女学习的榜样。她每年上巳节举办的碧水宴,所邀请之人皆是精英中的精英,因而这一天的翠颦山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我不知道爹爹将我的入籍选在今日有何缘由,若说他对我青眼有加,本应该另择吉日隆重其事才对。因着今日的碧水宴,我只是在静安堂给祖先们的灵位行了大礼,又上了祭品,便草草将名字添在了族谱上。虽然我是无所谓,但对一个古人而言,这无疑应该是一种轻慢,我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太太微微扬起的嘴角中不难发现这一点。
转念一想其实这于我并没什么坏处,如同在皇宫里的妃嫔一般,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反而惹来杀身之祸。刚入府时的高调本就让我惶惶不安,如今爹爹如此反倒让我安下心来。想到这里我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连带着眼里的风景也不一样起来。略略掀开碧纱纹窗,重叠无边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翠颦山在南都郊外,一路春花烂漫,莺声啼啼,远远环绕着大地而流的便是南都赫赫有名的碧水河了。
“奴婢很久没有见到小姐笑得这般舒心了。”冬弥替我整理着衣摆下方的小褶皱,似是不经意道。
我伸出手指,让肌肤感受着阳光的温度,那样的温暖仿佛把我心中的黑暗也驱散了。“不过是觉得松了口气罢了。”
她盈盈一笑不再深问,我想她是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虽说她只是个奴婢,可我见她说话像是读过书的,加上又比我年长三岁,既然母亲将我托付给她照顾,想必对她也是极为信任的。但我毕竟对过去不了解,虽然和她亲近却也留了三分余地,省得日后生出什么祸端。
“今日的碧水宴,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关上纱窗,车内顿时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连带着外面的如画春光也被隔绝开来。“你怎么看?”
冬弥半躬身体,抽出暗格中的暖壶替我倒上一杯香茗,这车厢设计精妙,上可坐人下面却是空间不小的置物间。“奴婢不过也是瞎想,老爷本是为小姐正名,若如此小姐应借碧水宴略露锋芒才是。不过挑选在今日入谱,恐怕是太太给老爷施加了些许压力,毕竟老爷已经应允将今年的玉风笺给小姐,若是继续如此宠着小姐,大小姐那边怕说不过去。”
我抿嘴而笑,她的话与我所想不谋而合,爹爹想必也是这个意思。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若我真是满腹经纶就算太太如此压制,今天我一样可以大放异彩,既如此还不如顺了太太,免得她怨恨更深。暖煦马上及笄,爹爹既否决了秦若谦,太太定是将心思放在这次的上巳节上。早听闻古代上巳节也是未婚男女变相相亲的好时候,我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当这个出头鸟呢?
马车渐渐慢下来,早有小厮在外放好踏凳,冬弥先行下车再回身扶我从窄小的马车中挪出来。我不习惯防震功能如此差的车,双腿和屁股早就像不是自己的了,半靠在冬弥身上只觉得浑身疼痛,一步都不想走。
正站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公子蹦蹦跳跳地停在我身旁,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两颗黑葡萄,亮得能滴出水来。他偏头细细瞧了瞧我,突然笑问:“三姐姐你在想什么?”
看着之蕴红彤彤的小肉脸,我不自觉放松了心情,“我在想翠颦山上是什么模样。”
他啊了一声,拍手正来向我解说,却被一个冷清清的声音打断,“你三姐姐想的是如何才能一鸣惊人,让今日的曲水流殇唯她独领风骚。”
我转头,最前面的马车旁站着一位绿衣少女,正是今日的主角佟暖煦。她着实很美,能将绿色穿得出挑的鲜少,一来挑皮肤二来挑气质。她继承了太太略微上挑的凤眼,柔美却不狐媚,小巧高耸的鼻梁是爹爹的馈赠。柳眉细细,纤腰盈盈,最难得的是她身上带有一股天生的清雅之气,这种气质并非由于她别致的首饰和衣衫,而是一种自来的风流气势。听闻太太原是宁国侯的嫡孙女,这侯府世袭多代,府中多出文雅之士,想必暖煦也继承了外祖家的血脉吧。
我对她的印象本来极好,可惜她一开口便生生将我的亲近之意打断。我不动声色笑道:“姐姐说笑了,谁都知道今日碧水宴的主角非姐姐莫属,我不过是当个陪衬罢了。”
她冷哼一声并不言语,我在心中琢磨秦若谦的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内幕。从外表来看,我并不认为她会同意太太那样做,但也仅仅只是我的猜测。人心难测,我这种小角色想要窥探到他们心中的沟壑,难于上青天。
之蕴似乎对我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他亲热地拉起我的手,小兔子一般这里跳跳那里看看,不时溜到前面拉拉暖晴的手,毕竟是一母所生,比起暖煦,他自然更亲近暖晴。自来到佟府我便对这位二小姐很好奇,听说她自小身体孱弱,经常生病。但即便是这样,她的才名却丝毫不逊于暖煦。听闻她极擅丹青,不仅双手能书,甚至还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这让我很是向往。
我默默地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疑惑。二夫人说她旧疾复发,无法参加今年的宫试,才将玉风笺堪堪让给了我,那又如何在此时此刻让她出席碧水宴,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似是感受到我灼灼的目光,她略微偏头看了我一眼,她的五官几乎是二夫人的翻版,只是多了一份柔弱,全然不似二夫人的光彩照人。她面色苍白,裹在身上的粉色衣裙像是随时都会飞走,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摆不定。
“三妹妹,我胸口有些疼,你能不能过来扶我一把?”
我一愣,随即笑着走上前扶上她的手臂:“妹妹自然愿意。”她的贴身侍女就在我身后不过十来步远处,她若不是有话对我说大可不必如此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