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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亲 ...

  •   父亲是我所见,最为特殊的存在。他一生可谓中规中矩,不显山不露水,唯有当年进士及第被人拉去喝花酒时候一眼相中了还在青楼的我娘,却还红着脸讷讷不上前,最后纳了我娘做妾的事成了奇谈。
      这件事的奇就在于,父亲之前无妻妾侍姬,之后也没有再让一个女人进门,他守着一个赎了身脱了乐籍却做不了妻的妓人,过了一辈子,只有了我们三个儿女。

      娘常说父亲是看似老实的狡猾狐狸,然而狡猾的脾性里终究脱不开一颗太实诚的心,所以,她才跟了他。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每天父亲一进家门,卸下朝上那副不动声色的嘴脸,抖抖衣服撇撇胡子的样子,着实风趣。
      吃过晚饭,父亲就会把夫子那些腐儒酸书扔在一边,手把手教我和哥哥习武,之后掏出一大堆的志怪工考,上天文,下地理吹胡子瞪眼睛地讲给我们听。父亲常说:“汐落,你在这三个孩子中是最像我的一个,也最是有天分。”我看看左边削小木剑削得眉飞色舞的哥哥潮升,再看看右边年纪尚幼呼呼安睡的妹妹澜止,着实看不出他们有那一点不比我肖似父亲。
      我无从比较他家,却看了书知道,父亲待我,实则是与男孩一般的养法。
      然而出门在外,却也要和父亲一样,换上另一副脸。
      父亲说:“澜止还是小女儿家柔弱性情,所以你喜欢修文练武,爹爹是高兴的。然而你终究是女儿身,人前显得懂太多、太过招摇是要惹祸的。尤其你的心胸,是那些富家官家小姐所不及的时候。”
      我点点头。
      父亲说的,也便是他为人的道理。

      沈老将军大概到死也没有原谅父亲。
      他俩少年时候酒馆相逢,此后一文一武各入仕途,虽然沈老将军为人耿直豪爽,而父亲是那么一副默不吭声慎言慎行的圆滑模样,却一直交好。
      他们原本是那样好,好到哥哥后来几乎是由沈老将军带大的。听说沈家小姐对哥哥也很有情意,沈颜两家结亲是早晚的事。
      然而,那一日朝堂之上,沈老将军直斥昏君执意北伐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一意孤行将是万世罪人。龙颜大怒,满堂寂寂。沈老将军看向父亲,父亲低下头,默默不语。
      圣谕一下,将沈老将军用十九枚钢钉钉在午门之外,挂上七天七夜,沈家一门抄斩。
      沈老将军只是瞪着父亲,睚眦欲裂,然后哈哈哈大笑开来:“我原以为你是不同的,原来,好得很,好得很!”

      父亲再次见到沈老将军的时候,已经是残阳如血,薄霜微结。我换了男装,立在父亲身后。彼时沈老将军还未咽气,然而将他钉在刑柱上的十九颗森森的钢钉处已经不再冒血,仿佛这身体已经死了一般。
      我看过父亲收集的医书,这样钉着,稍一动就扯骨拉筋,就是要让人疼上很久,却不会立刻死。
      父亲幽幽地问:“沈兄,疼么?”
      沈老将军见到是父亲,一口含血的唾沫直吐到爹爹的脸上:“比起你这无骨的文人,我一介武夫,这一身钢钉做骨,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爹爹走近沈老将军,低下头:“沈兄,我是真的羡慕你的魄力。我学的是君子道,又何尝不想和你一般,但是我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的念头拉了我一家人陪葬,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万民抑或一命,只要是旁人的,我都无资格牺牲。你有没有问过每一条无辜的性命,他们愿不愿意?沈兄,我真是没你这般魄力……”
      父亲走开的时候,沈老将军的头已经垂下了,一把匕首插在心口,突突地冒着鲜红的血,在这天里显得格外地热。
      沈老将军死得其所,父亲的话,却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父亲叹口气,抽出了匕首和几十年的交集,离去的背影苍老而萧索。

      那夜,我路过爹娘房前,听到父亲反复地对着娘说:“我也很疼啊,他疼在身上,可知我疼在心里的味道?我真宁愿是我替他受那些痛。”
      如此无顾忌的嚎啕大哭,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听闻出自我的父亲,我那人前端稳持重,人后嬉笑怒骂的父亲。
      然而,祸不单行。
      几日后,虽因为沈将军原在陕西的封地发生地震,钦天监上疏乃是冤大天怒而赦免了沈氏族人。沈家人却一门忠烈,一道服了毒殉葬沈老将军。在其中,也有那哥哥朝思暮想如花似玉的沈小姐。
      父亲听说这个消息,嘴唇灰败,半响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此后,再见不到以前那个桃花树下嘴里念叨着自编成离骚体的街头巷尾八卦、一根鸡毛掸子当剑使却挥得满天落英煞是好看的意气书生了。
      娘懂父亲的心,我懂。澜止虽然不懂,但是她性子好,怎样都不会认为是爹娘的不是。
      潮升,却怒潮一般,离了家,改姓了沈,投靠了沈将军的旧部。

      我十七岁,衡阳雁南飞的季节。
      沾血的军牌传来了哥哥阵亡的消息。听说哥哥临死前还是抓住战友的手,一遍遍说:“我姓颜,叫颜潮升。”
      战场上生死,见者有心。
      父亲这次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哭,只是大病了一场,十几天不省人事,烧得厉害,在昏迷中却连一声难受都不叫。只是静静地,静静地躺着,手心紧攥着哥哥带血的军牌,怎么也掰不开来。娘亲守着他,血红了眼睛。
      这十几天里,除了哥哥的屋子,我细细地理了宅子的每一处,他小时候埋下的弹子弹弓,他信手乱涂得像烧饼的的花鸟,父亲书房里那把我看着他自己削出来的桃木剑,通通被我藏了起来。
      我的哥哥颜潮升,潮水一样来去匆匆,不过二十几次月过中秋。

      三个月后,父亲好透了。
      他问我:“我想把你托付给夏家的夏空山,可好?”
      “那个怒砍亲妹,如今鳏居一年有余的夏空山?”
      “正是,他其实也不过才年十九,在我看来,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你是去当续弦,多少有些委屈。”
      “爹爹做事,总是为我们考量的。”
      父亲闭上眼,转过头,不看我。
      没有了哥哥,也只有女儿结亲这条路可走了。夏家,受世封,受皇恩,不涉政,不震主,在世家里也算清白安乐的好人家,最是合适不过。
      只是夏空山……
      我晃晃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和他的妹妹,我听父亲的尽量不开口说话,而他,也并不与我交谈。
      只是那么淡淡地看上过一眼,淡淡地仿佛从未见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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