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辛翟

24、天下三分明月夜

　　白凤是酒肆里唯一的客人，他在将要打烊的时候进门，也仅仅要了一壶酒。
　　但是他一直到中夜都没有离开。
　　桌上的酒杯已经空了，小二站在一边，数次想要请人离开，光冲着那人的气场，开口就说不了什么了。
　　小二心想这人像画里人的一般好看，可好看归好看，也是够冷，进门就点名要了一壶酒，往后就再没说话，离近一些那浑身的气派硬生生把周围的温度降了许多。
　　胡姬从内中走出，朝小二使个眼色，小二当下会意去上门板，这也是打烊的意思了。
　　“客官，”胡姬微笑：“我们这是酒家可不是客栈，夜里不留客人的。”
　　白凤“嗯”了一声，抬手拿起酒壶：“这最后两杯，是为了共饮。”
　　“莫非客官是在等什么朋友？”胡姬笑道：“我知道再过两条街还有一家酒肆……”
　　“我是受朋友之托，”白凤翻过另一个杯子：“秦国廷尉府统领——还不出来么？”
　　胡姬只觉指尖冰凉，隐隐知道什么事情要发生，可还未及开口询问，身后的帘子已经被挑开，黑衣的男子走出来：“胡姬，你先下去吧。”
　　小二得到男子的眼色，将门板麻利上好，进到后厅。
　　胡姬却没有动，她一直盯着阎乐，眼中不解之色甚重。
　　“胡姬，你先下去吧。”
　　胡姬摇摇头，没答话，走到帘子前，却没有进去。
　　男子走到矮桌前，端起酒盏：“不知先生这位朋友，是阎某什么人？”
　　白凤仍是一派悠然：“你的故友——如果你还当她是朋友的话。”
　　他慢慢站起身，直视着阎乐的眼睛，他一向不喜欢抬头看人。
　　“……高渐夜。”阎乐拿着酒盏的手歪了一下，那酒也差点倾出：“是她叫你来的？”
　　白凤哼了一声，冷笑道：“没人能指使我，附加而已。”
　　阎乐将酒杯放到桌上：“你又是谁？”
　　“白凤凰。”白凤轻轻地吐出三个字，他看到阎乐皱起了眉。
　　白凤凰，连流沙的名字都已经省略。
　　但这三个字，不仅仅代表着江湖上不容小觑的势力，还有强大的实力。
　　阎乐左手扶稳了刀鞘。
　　白凤手里也多了一支白色的羽毛。
　　这是高手间的对决，有时候不必说话，动作已经证明了一切——如果你能看清对手动作的话。
　　阎乐没有看清，很多人因为跟不上对手的动作所以已经死了，可是当白羽射进身后的木板时，他知道自己没有死，只是脖子上多了一道细细的伤口，有血液慢慢流下来。
　　白凤是故意的。
　　阎乐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
　　可他躲不过，他也不可能躲过去——白凤拿捏得正好。
　　阎乐抽出了一柄刀，白凤转过身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手里的刀转锋，后握式，这是他的绝招，这一招下没有人活下来过，同样也是速度极快，对手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就已经死去。
　　“劈——空——斩！”阎乐真的没有顾忌背后空门，他正对着白凤攻击，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总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理去应敌。
　　白凤手里仍是白羽，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三支。
　　“机会，已经没有了。”他淡淡地说。

　　中夜，藏书阁。
　　高渐夜听见了敲门声，唬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来的通常不是普通人，常来的，往往都不是人。
　　于是她右手下去抽了匕首，走到门口往外看，外面黑洞洞的，只有院内落地长灯里燃着火焰。
　　“谁？”她出声问道。
　　“可以找你谈谈吗？”
　　这是个熟悉的声音，高渐夜听到后淡淡地笑起来：“你是要杀我吧？”
　　“侬当然可以杀你，不过侬不杀。”外面的人从黑暗中显身，掀下了兜帽，帽子下是一张素净清丽的脸：“你信么？”
　　高渐夜信了。
　　她只有信，因为她知道，如果真的要杀她，就不必敲门了，更不必和她说话。
　　于是她把匕首放进去——这本是江湖人不该犯的错误，开了门，那女子进屋，她又将门关好，少女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
　　“你很勇敢，”她说：“敢把背后冲着侬——不怕侬骗你？”
　　“我以前说过，我不会武功，但我会赌。”高渐夜转过身来：“坐吧。”

　　藏书阁的小房间，只有两个榻位，其中一个堆满了竹简，两人就并肩坐着。
　　“这里不敢生火，将就喝吧。”高渐夜抬起左手去拿茶壶：“还是温的，你来的不晚——墨玉麒麟是么？”说话间倒了一杯茶水：“可能苦了一些。”
　　“你记性很好。”麟儿接过茶杯，轻啜一口茶水：“是有些苦了。”
　　“这是药茶——拜你所赐。”高渐夜淡淡地说，合上矮桌上的竹简：“有什么事吗？”
　　麟儿没回答，看着那竹简：“《周易》？”
　　“嗯。”高渐夜往后靠靠：“你这回找我——难道是要谈谈《周易》？”
　　麟儿哼了一声：“没有兴趣——你是白凤什么人？”
　　高渐夜看她一眼：“白凤？白凤凰？你们都这么叫他么？”
　　“你和伊是什么关系？”麟儿的声音抬高了些。
　　高渐夜没有很快回答，她想做朋友的想法似乎只是一厢情愿——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是朋友了。
　　可高渐夜知道她不能这么说：“小声一些，别人会听见。你不如去问问他，我说的你不一定会信。”
　　麟儿仍在问：“你和伊是什么关系？”声音的确小了不少。
　　“你喜欢他，”高渐夜不回答：“不要顾及我，我们只是见过几回面……”说话当间，她躺下来。
　　麟儿看她竟然没有什么防备，转头俯身过去：“你很聪明，说话有余地。”
　　“哦？是么？过奖了。”高渐夜扬眉：“我不适合谈论男女之情。说些别的吧，还有很长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看见麟儿点头，也在她身边躺下。

　　白凤在喝酒，他和阎乐的战斗已经结束——或者说，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胡姬挡在中间，阻止了他们，只差一瞬，白凤就要射出白羽，他偏了手，白羽打在木质的墙上。
　　他本来就不想杀阎乐，因为那个女孩子。
　　所以他说：“不要再找她的麻烦，否则你会比她更麻烦。”
　　他离开了。
　　白凤有些烦躁了，就如同在小圣贤庄里，莫名的气愤。
　　在他说出“受朋友之托”时，一切都明朗起来，他在意了，对那个女孩子不再排斥。
　　他说：朋，友，之，托。
　　朋友……
　　他似乎已经慢慢地接受了那个朋友进入自己的生活，会为了她的委屈而生气，也会因为她的请求而放弃一次任务的执行。
　　有什么东西变了，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而当他察觉时，那个东西似乎已经深入心里，无法拔除了。
　　离开时所言：“不要再找她的麻烦，否则你会比她更麻烦。”似乎更像一种宣告，一种保护。
　　就像在机关城卫庄为麟儿挡下了盖聂的剑，说：“她的命，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说得霸道，却实实在在是一种张扬的保护态度。
　　“朋友，就是有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对方，快乐的一起分享，伤心的一起承担”。
　　朋友……
　　这就是朋友吗？
　　白凤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如果有了朋友就是一种羁绊，那还不如不要。
　　可是，真的不需要么？
　　白凤喝了一口酒，胃有些烧。
　　他又喝了一口，看着刚穿云而出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