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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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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个半小时黑板报涂好黑板,满手毛绒绒,五指上像长了青苔。去教室后面的水房洗了洗手,顺便对着镜子东看看西瞧瞧,整了整仪容。转过脖子,把领口拽过来,看了看后边,松了口气,还好涂色时有意让开了间距,没让粉笔灰沾到衣领上。
初中还和全市的其他学校一样,天天穿运动服来上课。上了高中校服就换成本校只此一家,绝对没有仿冒的版式。我所就读的崇文中学,据说创立于民国中期,是城里资历最老的中学校。老不一定代表好,学校的排名虽然在前几年呈连续下降趋势,我进初中的那一年,被挤到第三的位置上,可是就凭“古城古校”这面金字招牌,还是能吸引家长们争先恐后地把儿女往里面送。
无论怎么标榜历史悠久,培育过众多英才,荣耀的记忆早已成了昨日黄花。如今在学校里还能让人联想到老牌名校这一头衔的,也只有教学楼底下,两棵四层楼那么高的雪杉树,以及高中生参加周一晨会,或者其他比较正式场合的校服。
男生是改良过的黑色中山装,八字形领口,压着脖子下面一点。女生的制服像以前教会学校的那种,白色大襟衫袄,衣摆是圆弧形的,袖口在手腕向上三厘米处,与之相配得是黑绸裙子,长度在小腿上方。关于校服,全校学生的意见基本一致,一个字——“土”。样式古董,穿起来也不自在,每一学期都会以各种形式向学校反映,得到的答复总是“这款校服简洁大方,能体现出本校的传统和学生的精神风貌”,在抱怨声中□□地传承了下来。
我在服装上原本没什么挑剔,甚至说比较糟蹋,本来就是自来卷的短发,一觉起来乱蓬蓬的,梳不好就头顶一谷垛去学校。又是穿运动服、球鞋的时候居多,按婉宁这种有学问的人的说法那叫一个不辨雌雄。就是可是棉布白衬衫容易粘灰,穿个两三天就要洗一次,怕麻烦,所以也是以雪藏为主,能不穿就不穿。幸好所谓“正式的场合”还是较少的,比如说周五早上六点,站在校门口,对进门的老师学生阳光灿烂地打招呼,就算是规定的一例。
“咱们学校的校服,是照着这房子设计的吧。”想起大海哥的这句话了。大海哥就是周海楼,是我专用的称呼。因为他妈和我老娘是同事,关系不错,两人凑在一起时会把小孩带着,小时候我就经常和海楼在一起玩,其实是他领着我玩,我像个跟屁虫似的粘在他屁股后面,在城东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记忆中自从懂事以后就喊他哥,不识字时按照大人教的喊他“海楼哥”,上了小学以后反而嫌拗口,就干脆喊他“海哥”,后来加了一个字变成“大海哥”。他一开始喊了不乐意,“叫大海哥,好像我排第一,后面还有别的哥哥似的……”我执拗地一口咬定“就要喊大海哥!这样喊亲切嘛。”然后眨巴着黑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周海楼立刻就拿我没辙,无奈地唉了一声,随我浑叫去了。现在想起来,周海楼天生就是个当哥的料,又耐心又沉稳,很会照顾人,从来不更比他小的争论,凡事都让着我,又总是在需要的时候给我帮助,用一副恬然的态度将包容起我的鲁莽和幼稚。
一周前,有天傍晚我和大海哥放学一道回家,经过春和里几条巷子,走到水磨白的围墙底下,那时阳光已有点泛红,然的墙壁微微带些胭脂色。他抬头望着上方,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面盖着墨色瓦片的马头墙,大海哥杵在原地不动,盯着墙壁若有所思,我正想敲他的手背把他从神游中拉回来,大海哥眼神迷离,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了校服的构想。当时我一下子无语了,拖着胳膊把他拽走了。现在对着镜子猛地一看,上面白色一大块,下面黑色一横条,和马头墙还真有几分相似,只可惜是颠倒过来的。
想到大海哥的事,条件反射要看手机。放学前有时会收到大海哥的短信,约着一起回家。顾不得刚洗完手还是湿漉漉的,用两个指尖从口袋里拎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提醒,果然有条新信息。“今晚去剧院吧,早点回去,路上小心。还有明天是周六,有时间的话来店里吧,可以尝到我的新作品哦”
大海哥家里在京华路上经营一家糕点铺子,那里位于城中央,和城隍庙并列为两大购物休闲街区,年轻人去的更多一些。大海哥家的店铺却是一家老店,从他爷爷那辈子开设店面,专门制作中式点心。现在店主人是大海哥的父亲,三个厨师,还有四五个学弟,大海哥上课时间以外,有时也在店里帮忙,他是那种肯用脑子,对什么都兴趣盎然,而且动手能力又很强的类型。在店里实习没多久,就掌握了几道保留点心的做法,而且紧接着就开始自己创作,发明新的品种。这时候我就会被他招进店里,担当起了试吃的工作。
当大海哥把用雅致的青花瓷碟盛的点心推到我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晓望,快吃吧,吃完了告诉我感想~”以前总是无心地大嚼大咽,人大了心眼也多了,现在听到大海哥春风般温软的话音,看到那笑眯眯的眼神,我就有一种被当做试验小白鼠喂食的错觉。
不过平心而论周海楼的手艺还真不是盖的,做的东西美味居多,一般都是吃了一个不过瘾,还要问大海哥继续索要,那时候大海哥就笑得更明朗了。难吃的从来没遇到过。我有时候会暗想,如果哪一次把我这股子诚实的劲头按捺下去,一口下去面露苦像,违心地说不好吃,不知道大海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想到马上就能去剧院看戏,明天又是休息日,可以去京华路逛街散心,顺便吃一份不花钱的美味,实在是无上幸福,我用另一只湿手做了个V字手势。水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婉宁立在门口,右手扶着门框,细长的身影像一道收紧的帘子,拉长了脸看着我,
“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呢,洗个手要洗一刻钟?”
“洗完了,之后发了个短信”
“你还真是悠闲,演出几点开始啊”
“七点”
“现在六点了。”
“剧场就在我家边上,过去要半个小时,还来得及。”
“你怎么去啊?”
“乘电车”
“你是指望电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为你杀开一条路吗?”婉宁白了我一眼,那神情就像是看一个没常识的人,“乘电车你就这么不急不慢了啊。你家是在城东边吧,那里是住宅区,这个点儿,正赶上城里的下班高峰,路面人多拥挤,电车又是按点来的,误了一班下面不知道什么回来呢。要是再不抓紧就等着迟到吧。”
“好好,我现在就快马加鞭赶过去~”笑了笑,走到门口侧过身,想从婉宁身旁钻过去,左手四指攥着,大拇指往身后一指,“橙子刚才出去了,你稍等下,等他回来打个招呼再走。好歹他也是组长,全部结束时肯定要清点人数,找不到你这号重要人物,他准定又急了。”
“婉宁你不是说现在不走,就会来不及吗?你也知道橙子这人有多罗嗦,要是跟他说上了,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呢。”我央告地笑着,着抓住婉宁的手,摇了摇,“婉宁你行行好,帮我跟橙子说一声吧,我赶时间,就直接走了噢”
“你不是不知道,别人请假不管用,橙子非得见到本人才算数”
“那是他的毛病,不用管。你就帮我试试,能说服橙子最好了,不行让他先记着,我过两天慢慢跟他解释。”
“……能行吗”
“交给你了,拜托!”
走到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书包,往肩上一背,走到黑板前,冲小组其他成员说了声周一见,然后三步两步冲出教室门外,跑过走廊,在楼梯口差点撞到从台阶下面探出头来的橙子,橙子手里拿着三角尺,一脸狐疑,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我就招招手“byebye~”一阵风似的从楼梯上席卷而下。
太阳已经落在了树后面,校园笼罩在幽暗的红紫色光线里,一片静谧。三月初的晚上还有些春寒料峭。出了学校大门,街道上电车咣当开过,行人川流不息,步履匆匆。向右转,直走过一条街,对面就是有轨电车的车站。
车站在一个四方形的亭子里,檐角飞翘。在我到达站台的同时,一辆电车很赶巧地从身后开了过来,双层车身转过街边护栏,贴着街边房屋伸出的屋檐,噌地滑过,行动轻捷,像块杂耍人时用的刀片。一群焦虑万分的乘客轰地跟过去,拥在车头,围成一团,我赶紧不甘落后地抢上去,夹在人堆里,被后面的人一把推了上去,很不巧地整个人被卡在电车的头部。脸贴着门上面冰凉的玻璃,呼吸都很困难。中间还堵了两次车。停下来等待的时候想起了婉宁的提醒,拥挤,赛车,一件件都给她说中了,只能佩服她的料事如神。保持着这种扭曲的姿态从华灯初上的古城中穿过,过了都河,对岸隐隐一道女墙,在夜色中起伏。
约莫五十多分钟后,在露笛桥车站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