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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有福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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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江南的梅雨天,雨就这样细细缓缓不间断的下了十几天,官道上过往的商客少了很多,打尖住店的人也少,生意自然有些清淡。陈有福走到客栈门口,探头往外望了望,门外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门口的那只灯笼随风摆动,微弱的灯光照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愈发昏暗。一阵凉风夹着零星雨丝吹了进来,他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脖子,顺手将门带上。已经那么晚了应该是不会再来什么客人了,伙计已经把擦干净的凳子都倒转过来放到桌子上面,他站在柜台后面想把今天的帐算一遍,又想起地面还没有扫,于是执起角落的扫帚扫地。这样潮湿的天气并不需要洒水,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敢动作太大,这样多少都会扫起一些灰尘。因为在大堂里还坐着一位客人,他已经静静地在那里近一盏茶的工夫,却连一个姿势都没有换过。
他的这家客栈虽说是一家小店,但因处于官商要道,来来往往的住客人上到皇亲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可谓是什么人都见过,但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的这位客人这个样子的。怎么说呢?有一种人就是那种虽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但是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气场,让你不由自主的想接近他,同时又敬畏他。陈有福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特别之处,只觉得他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种干净,是了,就是干净,还有优雅。而事实上,这位客人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看着窗处,不知道在看什么或是在想什么。窗户大大的开着,凉风一阵一阵的吹进来,也吹起了他鬓角的发。他似乎并不觉得冷,当然他看起来也穿得很暖和,就单单他那件有雪貂毛的外衣就不知道能抵得上一般人家的多少件棉衣。不过他似乎又在病中,因为他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在一身白衣的衬托下更是显得过于的苍白,还时不时轻咳几声。年纪轻轻的就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陈有福有些看不过去,他把柜台前的火盆送了过去,轻轻地放在他的桌旁。
“有劳!”
客人非常有礼貌的道了声谢,虽然声音有些凉凉,但总算是有些人气。陈有福听得很是舒服,他又轻声提醒他:“这位客官,南方的天气有些湿冷,别把身体冻坏了。”
“谢谢,我不冷……咳”客人又轻咳了一声。
“那我给您换一壶热茶?”
“不用。”如果说之前他的回答是礼貌,那这一次显然是透着疏离。
陈有福就这样看着他又望向窗外,他显然不需要他的关心。他轻叹了一口气,拿起扫帚继续扫地。这位客人非富即贵,像这样的人一般都会有那么些不同于寻常人的怪癖和清高很是自然。就单看他要客房的情况,排场可不是一般,连被褥都会带着出门,现在他的侍从就在上房帮他整理房间。
正想着,“嘎”的一声响,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小个子,同时也带进了一阵冷风。
又来了一个客人,陈有福赶紧迎了上去,顺手又将门带上。
来人把身上湿答答的蓑衣脱了下来,又摘下了斗笠,他这才发现来客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可能走了些路,身上透着热气,脸颊也透着健康的红润,大大的眼睛在氤氤氲氲的雾气中闪闪亮亮。
“店家,请问还有房间吗?”这位姑娘讲的是官话,听口音像是京城方向的。梳着的双环髻被斗笠压得歪到了一旁,还有些松散。穿了一件粉色的小曲,款式简单,但裁剪得体,布料精良。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是哪家调皮的小姐贪玩跑出来玩的吧。
“有的,上房还有一间‘天雅’,姑娘可需要?”
“呃,有便宜一些的房间吗?”小姑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有的,楼下有一间,只需要二百文就行了。”陈有福懂得为商之道,知道别人不需要上房依然可以好言相答。
“呃,这样呀。”小姑娘似乎觉得还是很为难,“这个,店家,还有没有更便宜的呀,我这,钱没有带够。”这位姑娘将她的钱都掏了出来,数了数才五十三文。
这也差得太远了。陈有福摇了摇头,做为一个生意人,这个明显是蚀本的生意。
姑娘听了倒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仿佛知道会有这样的回答,似乎也知道身上的钱不够住店,但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之色。她默默地戴上斗笠,准备开门出去。陈有福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天这么晚了,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于是他叫住了她:“如果不嫌弃,后院有间放杂物的房间,不过有些乱,我先叫伙计搬一张床进去吧。”
果然小姑娘面露兴奋之色,但因为良好的教养,她没有忘记向他连声道谢。他叹了口气:“姑娘您先在这里等一下,或先坐一下。”转身去吩附伙计到后院帮忙。
小姑娘又冲他点了点头,她四下望了一下,发现只有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桌子还没有收起来,但那里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就走了过去,坐到他旁边的那张凳子。正好对着大打开的窗口,凉风阵阵,尽管她走路的热气还没有散完,但还是感觉到冷,难道他不觉得冷吗。而他自她落坐之后,也不曾回过头来看一眼。于是她忍不住出声,指了指窗户:“那个……有点冷。”
“那边有座。”言下之意是我并没有叫你坐在这里。
他没有转过头来,声音冷得出奇,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不知道是被他冷的还是被风给冷到的。
她站了起来,坐到了他的对面,顺手将她这边的一扇窗门关了起来,至少她这边的风是没有了。她摸了摸头发:“我姓苏。”
对面没有反应,真是一个不礼貌的人,她再接再厉:“叫苏晴晚,你呢?”
居然还是没有给予回应,晴晚咽了一口气,执起桌上的茶壶准备给自己倒一壶茶。
“祁。”半晌才言简意赅的吐出了一个字。
茶很凉,竟然一不留神把自己给呛到了,咳得她不得不蹲下身来,当她气喘吁吁重新坐回凳子上时,发现那个冷面的祁公子竟然‘好心’地将窗户给关上了。
她双眼蒙蒙地看着她,她想告诉他其实她已经不冷了,刚才把自己咳了一身汗,倒是想吹吹风。不过她不敢跟他说,也不敢把窗户重新打开。
正好看到店家出来了,她清了清嗓子,但声音还是有些哑哑:“店家,有热茶吗?”
“抱歉的姑娘,茶叶正好用完了,不过烧有开水,行吗?”陈有福略有歉意的说。
“那也可以,放在哪里,我过去拿就是了。”因为店家让她53文钱住店,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些端水的事情自己亲自去做就是了。
开水壶在后院的厨房,得经过掌柜柜台。路过时,她闻到一股清香,问道:“小南山的苦茶?”
陈有福一愣,随即明白她问的是他泡好放在柜台上的茶:“姑娘您识得它?”
晴晚点了点头:“我姆妈很喜欢喝这个茶,我觉得也挺好的。”
陈有福搓了搓手,知道这个茶的人并不多,这个让他很兴奋。他以前还特地泡那个茶给他的客人喝,但人家非但不领情,还破口大骂:老子花钱可不是来吃苦的,你们店怎么对待客人的!”直接把茶壶给甩了,他们并不知道其实这个苦茶虽然不贵但比那些普通的茶叶来得不易多了。他从柜后的抽屉里摸出了一个木盒子:“姑娘,这是我自己的茶叶,您爱喝的话可以用。”
“谢谢您,不用了,喝这个太麻烦,还得要成套的茶具?”晴晚谢了掌柜有好意,晴晚看得出他应是极爱这个茶,要不然也不会将它放置在梨木匣子里存放着了。
陈有福两眼放光:“茶具的我有,我有,我可以给您找来。”总算是遇到知音,他觉得很激动,转身去找茶具。
“小南山的苦茶会比较特别,是属于藤茶。采摘于清明之前,那个时候正是茶藤刚抽芽的时候,采摘下来后,要用明火炒,但火候很难把握,因为大了吧,会有炭火味,小了呢会带着土腥味,还要不停的翻炒。所以一般情况下必须是两个人一起做茶,一个人看火一个人炒茶。”晴晚一边倒水一边说着话,她用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抓住飘口的茶碗边,食指曲起按在盖顶的圈内。茶盖微微倾斜留了一线空隙,顺势将头茶倒了出来。
“因为苦茶味苦的这一个特点,它与其他茶不一样的是它要多虑过三次,这个叫除苦。泡得太少味会很浓,而泡得太过那就失去了苦茶应有的茶味,因此五次为最佳。”
陈有福站在旁边,看得仔细,他喝了那么多年的苦茶竟然未知还有这样的泡法,他看着她轻轻的转着茶碗,那娴熟的手法,看起来像是练过一般。坐在对面的祁公子依然没有说话,但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放了上来,手指轻扣着窗台,眼神飘乎,也不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茶艺,还是在想些什么,真真是个怪人。
“如果苦茶中加上一味薄荷,效果会更佳。”晴晚又忽然说道,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只可惜现在天气太冷,而薄荷太凉。”
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声等等就跑了出去。陈有福急急的推开窗户想去看她做什么,只见她也没有戴斗笠,拿了一根长竹竿去勾那树开有桃花的树枝。因为身子够不着,够了半天才拉下一枝开得正盛的桃枝。她小心地将桃花摘了下来,放在一张白净的手绢上,又跑了回来。
刚才树枝抖落了她一身的雨水,但因为刚刚跑动,所以也没有觉得冷,不过手还是感觉有些冰。她将装着桃花的手绢放在桌子上,用刚刚冲洗茶具的水净了净手,将手伸到火盆上烘了烘。祁公子站起身,大家都以为他要离开,结果他只是顺手将刚刚打开的窗户关了起来。
晴晚感激地冲着他笑了笑:“谢谢!”笑容明艳。
他真想不出她有什么好开心的,他微微点了点头,冷面的表情终究缓了缓。
她将茶又虑过了一遍,把过虑的水用来洗净了刚摘的桃花,并把桃花放入洗净的茶杯里,每个杯子两朵。又将重新泡过的茶注入到杯子里,半开的桃花粉粉地浮在在茶色的水上,颜色煞是好看。
“可以了,请喝吧!”她诚恳的邀请。
陈有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半天没有说话。
祁公子面前也倒了一杯,他低眼看了看,没有拿起杯子。
“尝尝吧,虽然味道有那么点苦。”她又一次劝茶。
他抬起眼,正好瞧见她充满期待的看着他,他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抬开放在窗台上的手,端过了身边的那杯茶,轻轻的啜了一口。味道确实是有些苦,但桃花的清香似乎掩盖了一些涩味,茶过之后,竟然还有一丝丝甜味。确实是好茶!他忍不住又多喝了一些。
晴晚见他的茶杯浅了,又给满上。
“姑娘,好茶艺,我喝了五十年的小南山都不及您这一杯,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今天你的房费就不用出了,去住那间‘天雅’,今天我也算是遇知已了。”陈有福半天才说出了他的评价,有些语无伦次了。
呃,晴晚一愣,没想到这个老板这么盛情,正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拒绝的时候,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灰衣人。
灰衣人恭敬的站在祁公子旁边,说道: “公子,楼上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可以上去休息了。”
看起来是他的侍从,他轻点了一下头,但是没有立即起身。等了一会儿伸过手将茶杯里剩下的茶一口饮尽,这才站起来,往楼上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忽然间回过头来:“谢谢你的茶!”
晴晚和陈有福面面相看了一下,不知道这一声道谢是对着谁说的。不过他的嘴角有些上翘,似乎是在笑。灰衣侍从也是一愣,似乎他刚刚也看到自家公子笑了,这个可真真是个奇事。
“那就这么定了,姑娘今晚就住天雅’”倒是陈有福不忘提醒给晴晚换房间的事。
“等等,”晴晚忽然叫住了他,“我们是否见过?”
祁公子诧异的回过身:“没有。”
“那祁修离,你可认识?”
“正是舍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