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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温玉与寒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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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晴晚感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冻得身子不由一颤。她觉得此刻的自己丢脸无比,就像站在大街上卖艺的小丑,每一位路过的客人都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眼神无不有轻视、蔑视、鄙视、不屑、同情、怜悯之意。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开始往下流,如泉水般源源不断。她哽咽着,毫无形象地掏出帕子擦眼泪。帕子很快就湿透了,她吸着鼻子,扯过衣袖随便一抹。
“用它吧。”声音低沉而温润。
她眼前出现了一件银白色的大氅,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见他正温柔地看着她,他微笑地说:“我跟你开玩笑呢,傻丫头。”
她瓮着声音问道:“你还记得我?”
他说:“当然记得,你是朱嫣。”
……
梦里的他总是那样的无情,于是苏睛晚又从梦中惊醒。她睁着眼望着梁上的柱子,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其实,当时的情况并没有梦里那么糟糕。她只是站在门口,直到店小二过来询问她是否要住店,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店小二问道:“姑娘,是来找人?”然后他发现面前的年轻女子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看上去年龄同他相仿却梳着妇人髻。眼眶微红,似刚哭过一般,明眸水润,似婴儿的纯洁无知。柔弱清婉,宛如一枝雨后的蔷薇,让人目光一滞,倍感怜惜之意。他有些脸红,只得掩饰地又问道:“夫人,需要帮忙吗?”
她却答非所问,转向身后的房间问道:“这间房是否空置?”
店小二赶忙回答:“这间房还没有人住,夫人是否需要?”
她探入袖中,找出了一锭银子,正想递过去,似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有蟑螂吗?”
“当然没有!”小二迅速且肯定地回答。
“哦。”她若有所思,“那我便不住了。”她重新将银两放回袖中往门口走去。
而小二看着她缓缓地走出了店门,反复思量,百思不得解,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倒底是哪句话说错了。
他当然不可能明白。
而她究竟没有勇气在他的对门住下,再次接受他的无视。
鸡鸣三遍,天色微亮。
枕上的泪早已风干,这才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她扯过一件外衫,随意披在身上,起身下床,伸手将窗推开。原来起风了,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啪……啪……啪……”
居然漏雨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应景之极,她苦笑着叹了口气。
阴霾的天如同她阴晦的心里,她坐于镜前,手持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久久地。乌黑柔顺的头发,如黑锻一般长至腰际。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将它盘上去,还是放下来。
心情顿时烦躁无比,她将木梳一丢,重新往床上一躺,这一躺居然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不过她睡得并不踏实,因为她在内院睡着,竟然可以听得到院外的敲门声。“嗒嗒嗒……嗒嗒嗒……”和着掉要木盆的水滴声,极有节奏感。
原来已近晌午,她迅速换好衣服,并找了一根木簪顺手将头发挽了上去。
敲门的人是陈婶,她这才想起是到收房租的时候,而自己竟然都忘了。
她连声道歉:“陈婶,对不住,您看我这……您先进来坐一下吧。”
陈婶一边收伞一边道:“苏娘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需不需要请个大夫看看。”
苏晴晚摇摇头道:“不必,没什么事情,是昨晚睡得不太好。”她说的是实话。
陈婶还是有些担忧:“这女人的身子可是要上心着点,尤其是身子虚的。苏娘这还没养孩子,那就更加应该得注意。”
苏晴晚有些脸红:“陈婶说的是。”
“对了,那胡春花说你家相公要回来了?”
苏晴晚的脸刷一下变得苍白。
陈婶不曾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化,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她安慰她道:“也该回来了,这么久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舍得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丢在异乡,唉唉。”她连叹了数声,接着又道:“这次回来就别让他走了!”
“他死了!”苏晴晚无声地张了张嘴,但究竟还是没有说出来。
“陈婶,这是房租,您点点。”她将银子放在桌上,顺势转开话题,虽然她知道她是好意。
好在陈婶没有再追问下去,拿过桌上的银子收了起来。
“哟,这屋顶什么时候漏了。”陈婶这才发现在地上接水的盆子。
“就刚刚。”苏晴晚答道。
“这可如何是好。”陈婶发起愁来。
倒是苏晴晚不以为意,安慰她道:“我就用这盆子接雨便好,哪天天晴得空再修也不迟。”
“我家老头子不在家,也没个人帮把手。”陈婶觉得歉意之极。
“真不碍事。”她再次表示自己真的不介意。
“咚咚咚……”是直接敲门板的声音,她们询声望去,只见林启章撑了一把紫骨油纸伞,站在院门口,他道:“见你店门没有开,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苏晴晚笑了笑道:“让你担心,今日睡过了。”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又说道。
“是呀,我也这样说她呢。”陈婶认同道。
林启章似乎这才看到陈婶,他打了个招呼:“陈婶也在呢。”
陈婶点点头:“过来看看,正准备走了。”
“我们也只是正好路过,顺便打个招呼。”他说道。
“哦,那正好一起走。”陈婶邀请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启章,你帮婶子将苏娘家的屋顶修一下吧,你大伯这也不在家,要是这雨下上几天,房子都要淹了。”
“啊?……”他犹豫了一下,居然向后看去。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了一个人。月白深衣,玉冠束发,撑一把双环青花丝绫伞,站在雨幕中,出尘脱俗,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尘世。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日渡船的小姑娘说起的人。然后她又想起祁修元,他也似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不过想到他,心中却又不由一痛。
“这位公子是?”陈婶上下打量着这位眼生,但是模样极为俊俏的年轻公子。
“禾公子。”苏晴晚向他行了一礼。
林启章简单介绍道:“京城来的禾公子。”
“陈婶您好,我叫禾晏。”禾晏微笑地同陈婶打了个招呼。
陈婶笑得合不拢嘴,她啧啧说道:“这京城里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
是呀,他们确实还是不一样,禾晏就像一块温和的玉而他就如千年的寒石。
瞧,她又在不停地做比较。
而此时,她却撑了一把伞站在门口,担心地看着屋顶。屋顶上的禾晏正一手撑着伞,一手翻开青瓦。她纠着心,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顶,生怕这贵公子脚底一滑从上面滚落下来,尽管如果他真的掉下来,她也帮不到任何忙,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紧盯上面。本来是林启章来做的,可是不知为何最后陈婶、林启章居然都走了,只留下这位加上次一共才两面之缘的公子帮她修房子。一是难以承情,二是如果出事确实担当不起。
好在,这禾公子总算是完好无缺地下了屋顶。
她递过了一条温热帕子,他接过道了声谢,随意说道:“你也擦一下吧。”
苏晴晚拭过额头,尴尬地发现自己刚才居然被吓了一身汗。
“禾公子,真是麻烦您了。”她真心地道谢,低头之余,发现他的下裳衣角粘了一层瓦青,在白色的映衬下着实打眼。
“那个,禾公子……真是抱歉,把您的衣服弄脏了。”她小心翼翼说道。
禾晏依言看去,果然脏了一大片,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他的这个小动作正好被她给瞧见,心中顿感无限歉意。
“禾公子,要不换一身衣服吧。哦,不,不,不,您别误会,我只是,确实对不住。我家相公有未穿过的衣裳你可以用,您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这衣服,确实是对不起。”她语无论次的解释道。
“哦,你家相公要回来了是吧?”他忽略了她的慌乱,问道。
“嗯。”她心虚地点了点头。
“本地人。”他又问。
“不是。”应该不是,要不然这几年在这里也不会没有人知道他。
“你是京里来的?”
她心中一惊,诧异道:“何以如此认为?”
他道:“京城口音。”
“……”
是啊,她忘了他是从京城来的了。心中一沉,脸色苍白如纸,她猛然抬起头望向他,而他也正好看过来。
他问道:“衣服呢?”
“……”
“衣服又湿又脏确实不是很舒服。”他习惯性地皱眉。
她赶紧从柜子中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递给他。
不过一会儿,禾晏从里间换了衣服走出来,他瞥了一眼院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外面好像有一个人在看你。”
苏晴晚不明情况的望过去,仿佛消逝的是一抹青影,但院门口那里什么都没有,如同幻觉一般,她疑惑地回过头来。
他道:“他似乎站那儿一段时间了。”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见面前的这个女人说了一声“失陪”,就惊讶见她提着裙裾跑出门去,连伞都没有带。
他不由摇了摇头,真不像书香门第的大户小姐。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是一个能够私自离家出走的小姐做这样的行径,倒也可以理解。想明白这一点,他无声地笑了。
苏晴晚跑过两条巷才见到的他,青色常服,背影修长,黑发披于身后仅用一根发带束起,依然简单却优雅。他撑着伞走在巷子尽头,眼看就要转角。
“阿元!”她远远地喊住他。
祁修元转过身来,面前的这个女子一路小跑,全然没有刚才在门口所见的温婉矜持。没有撑伞,头发挂了些水珠,顺着额上的发丝滑落下来。可能是刚刚的跑动,她的小脸通红,鼻尖上薄薄一层,不知是雨水还是汗。她抬手将跑落的头发别于耳后,他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可以看到她透明白玉般的耳垂,上面还挂了一只莹绿的玉坠跟着一晃一晃。他尴尬地别过脸,心中提醒自己不可失礼。
谁也没说话。
“你为何来找我?”她只好开口。
“来寻找曾经失落的东西。”
他声音凉凉,语气间似乎还带着些失落,眼神却如一把冰刀,瞬间就可以将她刺穿。
苏晴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明明是他对不住她,不明白为何他是这样的眼神。尽管如此,她还是受不了他那样的眼光,她只好低下头看脚下。裙摆上粘了不少泥,可能是刚才跑的时候溅上的。她心中立即沮丧无比,懊恼自己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他都是那么的狼狈。
她有些低落,声音充满了伤感:“那为何刚才不进门来。”
“苏娘?”他问。
“苏晴晚!”她突然想起那日晚上自己说他如果记不得她的名字就再也不理他的话,心中万分酸楚。
“苏夫人。”他揶揄道。
“你都来找我了,为何还要离开。”她语气充满了忧伤。
“不合时宜。”他表情居然有些尴尬。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定情的人早已嫁作他妇。
“什么?”
“影响你的生活。”他答道。
“你已经很影响我的生活了。”她抬头悲愤地看向他。
他叹了口气,眼晴却越过她看着对面的青墙,墙上不知谁家的月季居然开了,红艳艳地开在这阴雨天中。
“如果方便,我想取回我的东西。”他说。
“什么?”她表示不能明白,失落的不应是她么。
“玉扣。”
“我为什么要给你?”她仿佛刚明白,生气道,为什么?
“你既已同他人成亲,留有何用?”他讽刺道。
此时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有淅沥淅沥的雨声和打在伞上的声音。
然后苏晴晚笑了,刚开始是嘴角微勾,接下来整张脸都笑意盈盈,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而祁修元看着面前这个前一刻还在愤怒,而后一刻眉笑眼开的女人有些莫名其妙。他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右手紧扣伞柄,苍白泛青。
雨越下越大,很快将她的头发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额上,衣服也开始湿向里面。他究竟还是有些不忍,把伞递了过来,脸却别到一边,表情极为奇怪。
“如果你想拿回玉扣,得付我十万两。”忽然觉得事情进展到此刻变得极为有意思,她毫不客气地接过伞。
“为何?”
“因为我等了你三年。”她略微苦涩地回答。
“好!”
半晌,才听得他恨恨地答应。
“好,明日午时,清风楼。”
苏晴晚一面交待时间地点一面转过身,执着他的伞无比轻快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