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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天命 ...

  •   【二十三】天命
      景泰八年,夏末,暑气散了许多,却仍热得紧。
      朝局已是变幻莫测,前些年还能看出个所以然,似是谁占了上风,似是谁已潦倒落败。而如今,却全然是一团迷雾,饶是旁观者也未必看得清明,更何况是当局者?
      雨化田已停了投毒,仔仔细细的伺候着皇帝,日夜奉上滋补汤药,而这皇帝的身子却已受不起这般昂贵药材。油尽灯枯,不吃药,心口痛得厉害,吃药,却又咯血、鼻血不止。乾清宫到处都是药香,雨化田这一身官服都染了药味,一日三餐再难见饕餮盛宴,只剩清淡小菜和无穷的药。
      御医早开不出方子了,又扛不住龙颜盛怒,只得拿些润肺养心的药来欺君,耗的了一时是一时。
      实则,有没有这皇帝,都一样了。
      如今朝中人看的,是另一盘棋。
      南宫的废帝还活得健健康康的,这边皇帝已大量咯血,那边的废帝却还锦瑟和弦、逍遥自在。只是如今的风向仍然不稳,曹督公掌握朝廷大局,这废帝又似有多位之力,待到皇帝驾崩,江山归谁?
      保皇党自是暗中张罗,周淮安早放出话来,让那流言蜚语慢慢的在百姓嘴里流传,说什么“金雀朱”、“古箭图”,引起东厂心腹的注意;督公党倒是高枕无忧,毕竟有曹督公这般铁腕魄力的主子,即便把那帝位给了废帝,实权在握又有何顾?
      只是入了秋,一场瓢泼大雨之后,督公党却遭遇惊天霹雳,登时慌了神,哪还有高枕无忧的从容?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此事一出,东厂饶是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哪里封得住活人的口舌?总有秘密会被说出来,哪怕事后处决了多嘴多舌的,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能挽的回来?更何况……这事,是大庭广众下被人看见的。
      这是何事?如此震惊朝野?
      却说这恰是一场秋雨过后,天也骤然寒了几分,早朝议事,照例由曹督公拿着“如朕亲临”的牌子代办。今日的折子也没几个,重要的,都已直接呈上东厂,今天的也不过是做样子罢了——况且今日的督公,似是有些倦意,平日还走走过场,把那些无关痛痒的折子翻看一下,今日收了折子,只翻了一页便好像头疼一般,懒得再看,让那大臣干脆读出来——他则歪歪斜斜的坐在侧座,闭目养神,挥手示意常言笑端杯茶来。
      这曹督公素来就是这般慵懒之态,众臣亦不觉得如何怪异。
      那大臣口若悬河的读着歌功颂德的折子,曹督公边听边接过茶碗,只喝了一口,忽地咳了一声,似是呛着了。
      朝堂登时静了下来。
      大臣们以为是读错了什么,引得督公咳嗽,都静静观望;常言笑却是脸色大变,赶忙拿过茶碗,正要为督公抚背。
      然而却见,督公连着咳了好几声,以手中的白帕子掩着口,似是想压抑什么,却终究没能成功——但见那殷红的血迹,竟顺着白帕子淅淅沥沥的流了下来——常言笑赶忙以递茶为由挡住了督公,又有识趣的小太监吆喝散朝,半送半轰的让诸大臣退去。
      “督公……”常言笑单膝跪地,将茶碗放在地上,在怀中摸出一个白净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雪参玉蟾丸。
      曹少钦此刻已咳得有些气喘不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朱红的嘴唇也一片苍白,一手紧握着常言笑的手,却有些抖了;一手拿开捂嘴的帕子,把丸药含入口中,却见他咯血的血量颇大,连白蟒袍都浸染了几滴。
      常言笑忙命人拿来脸帕,蘸了些温水,将督公嘴边的血迹轻轻擦掉。随后又换来一张崭新的白手帕,为督公擦拭额头的冷汗。
      曹少钦只斜靠在椅子里,任由常言笑和小太监们忙里忙外,末了,忽而一笑:“越发……没用了。”
      常言笑听得心里难过,他知督公是自嘲,哪里受得了一向高傲的督公有这般凄凉心境,忙劝道:“只怕是昨夜大雨,寒气太重,督公染的风寒未愈,又受了凉方才有了急症,稍许让御医诊脉便罢。”
      曹少钦看了一眼常言笑,却未应答。
      他也知常言笑这话,多半是说给那些小太监听。自己这身子到底如何,他心中是最清楚不过。终究,人耗不起的,是时间;而时间耗不起的,是天命。
      ******
      雨化田匆匆赶回督公府时,已是正午,督公早就歇了。
      门口只留了素慧容一人,雨化田打量着这院里果真再无旁人,便暂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问道:“督公这次……比上次还严重么?”
      “是……”素慧容轻声应了,那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只怕隔墙有耳,继续道,“御医诊过脉了,说是入秋阴寒,督公的身子吃不消,暂时又不好用药,先喝些参汤固本要紧。”
      “嗯。”雨化田点了点头,也知道那御医不是习武中人,着实看不出什么,只问,“那……师父如何说?”
      素慧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雨化田,一张小脸儿似是欲说还休的模样,只嘟囔了一句:“还是……还是……那句话。”
      雨化田一怔,当即又是苦笑。
      师父的话,他是知道的。
      督公如今已被残毒折磨,常常咯血,身体已大不如前。早在他中毒之后,雨化田便有耳闻,督公着实是活不了多少年的。
      可近年来,师父却研制出一方药剂,只要督公自废武功,服用这药剂调理上一年半载,好好的静心养性、不为外物所操劳,身体便万事无忧、延年益寿了。如若不然,督公便会像今日这般大量咯血,心脉染毒、内力反噬,待到某日被自身吞没,便再无药可救了。
      只是,废去武功,谁能舍得?更何况是督公这般高深造诣。
      “师父还说……御医也说……”素慧容又低低的说起话来,“说督公如今的情况,日后……怕是要糊涂了也未可知。”
      “糊涂了?”雨化田心中一沉,“怎么说?”
      “只怕,假以时日,便认不得人了。”素慧容说到此处,不知是怕是难过,声音竟抖了起来,“你在宫里不常回来,却不知道……前儿我给督公摆折子,督公却说还没批过,打开来看,却是好些天前的。要我去叫常公公来议事,常公公来了,他却忘了要做什么,后来方才忆起的。”
      雨化田听了这些,手指渐渐微凉。
      皇帝那边愈加沉重了,他日夜伺候,常脱不开身回来。偶尔回来,督公也不曾说起自己,都只能从陆小川、素慧容、马进良等人口中,得知督公身体近况。
      前些时日,他已听陆小川说过,说督公越发爱到凉亭里独坐了,也不太爱看书、下棋了,剑早搁置起来,偶尔写几个字,便觉得疲累。
      可怜督公不过是三十出头的翩翩青年,如今却似垂暮老人,想他的心境,该是何等锥痛!而每每雨化田出宫回来,督公却掩得丝毫不露——若不是雨化田知道私下去问,着实会被蒙在鼓里!
      “我知道了。”千思万绪,最终他只对素慧容说了这四个字,强打精神笑了笑,又道,“我已吃了午饭,你快去吃些,这半个时辰,我替你会儿。”
      ******
      屋内,曹少钦一觉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掀开幔帐正欲让素慧容倒水,不料,还未张口,却见一盏茶已递了上来。
      他定睛一看,这送茶的,竟是雨化田。
      曹少钦怔了一怔,心中着实思念这孩子,却不曾表露脸上,只低头吟了口茶,冷冷淡淡的问了句:“何故回来?”
      “皇上要化田读些书听,偏要听民间那奇闻野史,便回来取那本杂记了。”雨化田应道,这番谎话,自出宫后便斟酌着编造,明知督公不好骗,只得半真半假的又道,“况且……听宫里小太监说,您早朝抱恙,化田不回来也着实不安,只想……想看看您。”
      “嗯。”曹少钦心知雨化田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心中倒是暖意,却又有些挂碍,只道,“偶感风寒罢了,风言风语,人言失真。”
      “是。”雨化田应道,放回水杯,跪坐于床下的踏板。
      他正平视着督公的手,却见这手腕又比印象中细了许多,亦不知这多日不见,督公到底又消瘦了多少。
      这样耗着,真的好么?
      督公似是又疲累了,静躺着闭目养神,并不说话。雨化田默默的坐着,心中却转起了心思。
      他是了解督公身边这些亲信的。
      贾廷、曹添等人,不过是普通犬马,忠心,也不过是一时忠心。如今督公身体渐渐垮了,这些老狐狸安能继续死心塌地?而常言笑,不消说,自是最贴心的忠诚,却又太过任由督公——想必如今,他与常言笑都是最心疼督公的人,而他们也同样两难抉择。
      真的……是两难抉择么?
      雨化田蓦然想起很久以前,督公把他叫到校场,逼他杀人;又想起几年以前,督公曾说,心慈手不软;又想起更多年以前,他听到贾廷教育陆小川,必要时刻非得心狠手辣,方才有生路可寻。
      那么……倘若他……
      在与督公长相厮守这件事上,他的底线很低很低。
      想当初,督公为了培养他,把他留给皇帝、让他杀人、让他出京城遭遇刺客——为了他,督公忍了多少不能忍的心痛,又曾被他误解、怨恨了多久?
      背负这样的心头苦,只为所爱之人能够好好活下去,他雨化田,能做到么?能忍住么?
      轻轻的,他握住了督公的手;督公闭着眼没有睁开,却也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督公心中所想,是如何利用有限的生命,力挽狂澜,为雨化田营造一个好的环境掌控东厂。
      而雨化田心中想的,则是希望,有朝一日,督公……还能原谅他。
      ******
      是夜,万喻楼住处。
      一个身影自桌旁站起,扭头,却见万喻楼那张老脸仍是惊诧万分。
      “只要你做得到,东厂督公的位子,就是你的。”那黑影说。
      “那你……”万喻楼呢喃的问,说不清自己心中是惊诧,还是惊喜,“那你?”
      “我能有今日,也是托万公公的福,何必再争?督公的位子,是你的便是你的。”黑影道,背对而立,竭力忍住心头汹涌的痛苦,平复了一下,方才继续说,“废帝登基,百废待兴——你们攒的那几条罪状,加上我给你的那几条,足够扳倒他了。”
      “我怎信得过你?”万喻楼最终道。
      一本奏折递至眼前,万喻楼打开来看,赫然是毒害当朝皇帝的罪状。
      “我若欺你,只管呈上去,到时督公也不能保我。”黑影道,抖了抖手,另一本奏折掏了出来,又笑道,“若你欺我,同样的内容,换上了你的名字——还有篡位东厂、复辟废帝等,你总不想与我比谁手快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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