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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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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城南榴园。
疏影萧竹,漠苔残香,一如四年前,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梨渊停在门边,望见他站在园口的石榴树下,一时间斑驳了树影。
她不禁想,四年前的那些时日,大抵是她最美好的时候吧。
“是谁?”
石榴树下的男子显然听到了什么声响,转头向园口看去。
四目相投,梨渊脑中忽地有些混乱,但终被对方的冷淡击醒。
“婶婶。”男子躬身作揖,将头埋得很深。
梨渊装作若无其事,娓娓行礼道:“太子回来了。”
一句招呼过后,两人都默不作声。
过了半晌,梨渊小心翼翼地搭话道:“太子殿下仍是很喜爱这榴园景致。”
男子微哼一声,道:“婶婶最清楚子霍喜欢什么,又何须问。”这话冷得像冰凌,深深往梨渊心里刺进去。
榴园深处的竹林忽然转出一位丽人,一身淡雅衣裙,冷面如冰。她在他们近旁站定,轻蔑地道:“原来婉妃与太子殿下颇有情谊。”
这是辰王清崇的静妃。她见到太子眼中不悦,不甚恭敬地呼了一声,“无意冒犯太子殿下。”
眼前便是当朝太子子霍。他年轻的皇叔辰王清崇正是得势,他只好暂避锋芒,终日如闲云野鹤一般。皇上年老体弱,清崇仍忌惮着太子头衔,视子霍为肉中刺,趁修建皇陵之机发动众臣荐子霍前去。子霍离开的几年,京畿尽成辰王之地。因着这层关系,静妃自然也不会对太子有好颜色。
静妃从两人身边经过,迈出园子,不忘留下一句: “妹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应知道个非礼勿如何。”
梨渊握着的双手紧了一紧。她担忧的事终于发生,这将成为静妃挑衅的把柄。
“婶婶勿慌,子霍不会妨碍你。”声音淡的有如从远远的地方飘来。
“不是这样……”她向面前的男子迎上去,她忽然间想要向他道明白这许多年的事,但是他却步步退后,撞了那树,枝叶一晃一晃,她望着他移到一边的眸子,似是怨恨,似是厌恶,不容她有任何祈望。
“婶婶自重!”
梨渊怔在原地,哀伤已然涌上了心头。风吹枝叶的簌簌声变得很响,让她以为耳边打起了鼓。
当日大婚时那乐鼓轰隆,也不过如此令人心碎。
沉重华丽的凤冠霞帔,殿上的叩拜和皇上的亲嘱,于外人看来是何等荣耀,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负担。宫中的婚宴穷尽了奢侈,她曲意逢迎着宾客的祝福,又是多么苦涩。
酒杯触地破裂,他腾地站起,蒙着酒意微微摇晃地走近,直到停在她的身前,距离再不能近。
一息的寂静。她的心悬在半空,他仍是要抢夺她吗?那时的她希冀着,她想如果他这么做,自己是不是会回头?可是当他欺近自己,将呼吸的温存抵在她耳边,她听到的却是这样冷淡的刮刺的话。
“恭喜婶婶,这好大的排场,我真真给不了。”
短短一句,天旋地转。
仿佛过去种种挚爱情痴,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自是不会知道,她看他近乎痴狂地笑着走远,是多绝望的剜心的痛。
一时间,她如梦初醒般转了头,一步一步像踩在砧板上。
“婶婶……想说什么?”
梨渊听着心里酸涩地笑笑,即使他想要知道,也是决计不会去掉那残忍的“婶婶”二字。
“没什么。”她咬了咬嘴唇,甩下这句话。
旧梦已随流水远,她想说的,也许这辈子都不能让他知道了。
二
榴园的初次相见,皎皎光影下的子霍拾起枝子深嗅,那宁静的模样,已被凌梨渊永远地刻在了心里。
记得那天,子霍也望见了从竹林走出的她。他们隔着竹林与石榴树间的那条小径摇摇相望着,他不敢走近,她亦不敢从他身边经过,即便园门就在他身后不远。直到日暮将近,他才上前几步,眼中带着局促,“姑娘,你可听过‘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
梨渊嫣然一笑,“名梨渊。”双目相接那时,他的眼光闪耀着一丝的惊喜,仿佛命定了的,从此后的三四月间,两人相知相惜,直到倾心以许。
可好景总是不长。当日的醉花荫下,缠绵细语,那么快就被现实打破。
清崇请皇帝赐凌家女儿为侧妃,子霍愤怒地拉着她跪倒在满朝文武面前,皇帝龙座之下,但清崇是得势的亲王,他是形如被废的太子,一番闹剧之后答案依然是:赐婚辰王。
他不惜与他的父皇反目,放弃太子之位带她逃走,可是在逃走那天,与她一起等在石榴树下的,还有清崇和一众侍卫。
他双臂被压着,像是暴怒的受伤的兽,朝着她一次次的猛扑,逼视着她的双眼。她不忍再看,只是携了清崇的手道:“我们回去。”
他被清崇的人押送回宫,更令老皇帝失望,令满朝文武丧失信心。
她想写一封信给他,但下笔之时,千言万语只作泪滴落。她想告诉他,辰王以她的家人相威胁,她的父亲,临西将军凌若谷,被辰王孤立在戈壁疆场,即将断粮断水,困死沙丘。
不能告诉他,他知道后只会做傻事。
流干了泪,她终于痛下决心,将那宣纸揉成一团,连同自己那颗半残的心,一并摔在地上。
亭外的楼台高叠,在烟雨中浮现,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娘娘,您已经在小亭发呆一整天了,小心着凉。”丫鬟宛芸走上前来,在梨渊耳边低低道:“姜太医方才告诉我,说静妃有孕了。”
“这么巧。”梨渊也低低地道,但这低语却狠而厉。
“王爷知道了吗?”
“姜太医没报呢,先跟咱们说了。”
她自打进入王府,就开始为自己绸缪,几年中已把王府中的几位大夫收为己用,而这位姜太医由于宫中来,在府上最为德高望重,也成了她的心腹。
王府的正妃秦氏上个月染疾而逝,现下值重选正妃之际,论不二人选,应当是静妃。她的父亲是赫赫相国,威望极高,当初便是看中清崇帝王之象,而将这位视作掌上明珠的独女嫁于他。但是,因着日前朝中两人分歧不断,静妃也终日一副高傲不可亲近的模样,清崇对她似乎颇有厌烦。
至于梨渊自己,清崇看中的一早便是她父亲的兵权,父亲屡立战功,而今已拜为上将军,又凭着她的聪明温婉,荣宠要比静妃多些。
“宛芸,”她站起身来,“我们看看她去。”
静妃倚在房外栏杆,望见梨渊,似笑非笑道:“妹妹看来是知道了,走路还带着风。”。她自负出身宰相家,偏生的骄傲,连说话都似是要将世间万物看得低入土里,还深埋半截似的。
“我是知道了,但姐姐还有不知道的。” 梨渊遣开宛芸,也坐在栏杆上,笑吟吟地说:“姐姐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得小心栏杆这日久失修……”
静妃倏忽站起,梨渊也不去看她,只目光注视着栏杆下的水池,莲叶片片,还有金鱼不时翻腾而过。
“王爷回来啦!”外面小厮远远通报。
静妃闻言便要抬脚离开,梨渊也站起来,伸出一臂,“姐姐何必急?”
静妃色变,“你想干什么?”
“姐姐,你……”
梨渊只是再次拦了她一步,她显然太过敏感肚里的孩子,竟急得慌了神推了梨渊一把,其结果是,宛芸大声喊着“救命”,众人看着梨渊跌入了水池,溅起大片的水花。
静妃的床榻弥散着极淡的莲香,梨渊幽幽醒转过来,王爷正坐在榻上怜爱地看着她。姜太医跪在边上,旁边椅子上坐着故作镇静的静妃。
梨渊轻咳两声,握住了王爷的手,柔柔地道:“我没事,只是怕伤了我们的孩儿。”
惊的不仅是清崇,他身后的静妃也已面无颜色。
怎会巧不巧,两个人一块儿怀孕?
清崇之后笑容打开,看着姜太医。
姜太医唯唯叩首,“恭喜王爷,已有三月大了。”
“原本是怕保护不周,”说到这里,梨渊若有似无地向静妃瞟一眼,“想长大一些再给王爷一个惊喜,不曾想,咳,不干姐姐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梨渊低下头柔声道。
清崇立即走到静妃面前,一只手狠狠握成了拳,却硬生生松了开来,没好气地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静妃早已气不打一处来,一旁她的婢女想上前向王爷禀明她的怀孕,但被她拦住。梨渊知道,以她自命高人一等的骄傲性子,必然不愿跟在自己之后说出来。她悻悻地离开,临行回眸的那个眼神,似是恨极了。
说出怀孕,她的心里有怕。因为有一人,她始终惶惶无法放下。
子霍一定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