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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A1
      谁能告诉我,Tony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茫然的看看在元,看看七炫。他们都把头低下去,谁也不正视我。我知道,他们也解释不了,本应该在加勒比海的Tony怎么会突然在香港出现。
      手术室外只有我们三个人,七炫靠着墙,恶狠狠的抽烟,把眼镜摘下来又戴上。在元却一动不动的坐在我身边,把手放在我肩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也许是在防范我突然嚎啕起来。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哭一场,但始终没有眼泪流下来。全身的水分已经蒸发,只剩下一具干尸。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已经失去作用。我甚至感觉不到痛苦。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但我知道,Tony这次大概是完了。
      虽然救援的直升机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虽然我们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生和设备,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亲眼看着那颗本该击中我的子弹射入他的左胸。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倒了下去,我只来得及用没有拿枪的左手接住他。在用最后一点力气解决了垂死挣扎的对手,呼叫总部以后,我的左边身体就失去了知觉,直到现在。我总觉得他还在我怀里,一脸痛苦,紧闭着眼。但留在我身上的,只有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他的血。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我觉得自己僵坐着没动,但实际上,我飞快地转过头去。从那一道门缝里,我看到Tony的脸,惨白得可怕,粘着斑斑的血迹,毫无生气。五六个医生围着他,像一群撕食猎物的狼。这个画面一闪即逝,快得让我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这时,我发现熙俊站在我面前。
      “怎么样了?”我听见在元替我问。我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的脸,像傻了似的。他的气色不太好,不过,大概比我的好得多。
      熙俊轻得几乎看不出的把头摇了一下,抬腕看看手表。“三十分钟了,没效果。瞳孔放大,对光线刺激无反应,没有自主呼吸,心跳也没有恢复。但还有希望,别着急,大家都没有放弃。我们,还有Tony。曾经有一段时间Tony的脑电波非常强烈——他想活下去。”
      七炫用手指把烟掐灭,塞在兜里,大步走了出去。在元站起来,伸出手拦了他一下,却被他一把推开。我很感谢他们没有对我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宁愿独自呆在毫无光亮,毫无温暖的孤寂中。我宁愿整个世界,整个宇宙,只剩下我一个人,让我能够安安静静的不受打扰,等待一束阳光或是一声霹雳把这黑暗撕裂。
      当特工的四年里,我见过很多同事殉职。选择了这个职业,生命就已经变成死神的活期存款。但我没有想过Tony会死,不是忽略了,而是故意让自己相信他常常挂在嘴边的“狗屎运”。做这一行的人都会有些忌讳或是迷信,Tony的习惯是在执行任务时和我交换一些随身的小东西。他说过,就算受伤了,只剩下一口气,附在那小东西上的我的灵魂也会把他叫回来。我曾经笑他,说这种泛神论的说法我才不会相信,直到有一次,我在任务中吸入了有毒气体,虽然陷入昏迷,却一直死死握着在失去意识前攥在手里的他的打火机。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不是迷信,而是鼓励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从兜里摸出一个银色的领带夹。那是他的,里面有无线对讲机和一支能让人在24小时内失去思考能力的神经阻断剂。冰冷的金属在手心里渐渐的温热起来,好像它也有生命似的。
      那种感觉,像江潮刹那间淹没干涸的河床;像停水后的水龙头,轰隆轰隆地呻吟半天,终于喷下一股混浊的水来。我哭了。
      这本就是为特工们养伤而建的疗养院,但里面的看护人员认识我,也不过是这两个礼拜的事。她们见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大概总会对相貌不差的异性印象格外深刻。所以她们很快记住了我的名字,也喜欢在旁边帮帮忙,或者是尝试着和我说几句话。可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聊天的兴致了。
      我走进病房时,Tony还在睡着,和每天一样。他头发上的光斑活泼地跳动着,越发显出他的安静。这张睡脸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但是,有什么东西变了。我等了十四天,等着他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叫一声“Hyukie”。但我没有等到。这个贪睡的家伙,他不肯醒,他似乎是爱上了睡美人的角色,立志要睡上一百年,直到王子来轻轻一吻。
      但王子吻不到他。真正的睡美人并没有用一个氧气面罩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没有各种人工材料制成的,里面流动着各种液体的荆棘缠绕全身。他更像一个处于试验阶段,浑身上下都是电线的机器人。他的表情很安详,平静得像一张白纸,像玻璃棺材里供人瞻仰的伟人的遗体。
      他瘦了一点,脸色也不太好。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和平时不同的样子。他还活着,也许是沉浸在一个幸福的梦里面不愿意醒过来,也许是想学狗熊冬眠,也许是故意在我面前装做睡着,好让我帮他擦洗身体,按摩四肢,陪着他说话,给他念他最喜欢的小说和平时我看两行就会睡着的,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不管怎么样,我不相信躺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因为长时间缺氧造成脑细胞大面积坏死的植物人,不相信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他那明朗而慵懒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说,“Hyukie,你这个任务完成得不错,但你所用的手段不符合我的美学!”
      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带着的我的墨镜摄像机放在他病号服的口袋里。他现在再不会在睡梦里翻身打滚的折腾,所以不必担心不小心弄坏了墨镜伤了他。是他说的,附在那上面的我的灵魂会把他叫醒,让他舍不得死。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在生死这么大的事上,我更不许他食言。
      Tony,回来。求求你,回来吧。
      B1
      你把食指按在指纹密码锁上,听到门喀的一声。然后是他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来。
      “在元,欢迎回来,辛苦了。今天很想你哦。洗澡水的温度应该正好,赶快去放松一下吧。”
      你没有说话,径直走进门厅,把公事包扔在沙发上。你知道那不是他。那声音出自门口的扬声器。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你说话了,虽然在几年以前,你们都觉得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他的书房关着门。你看看表,七点二十。他应该还没有回来。你走过去,用一张卡在那扇门旁边的凹槽里划了一下。门开了。这不算侵犯隐私,你们都习惯了分享彼此的任何秘密。何况,你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呆在屋里,听到你回来也无动于衷。当然,就算真是这样,你也不会说他什么,因为你常常也是这样的。
      他不在屋里。他的书房仍然空旷而干净,像你三天前进来时看见的一样。虽然叫做书房,却找不到一本书。在这个时代,那种用纸做的,上面印满了油墨字迹的叫做书的东西,大概只能在博物馆里见到。他的房间里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矮柜,里面放满了移动存储器,每个上面有激光打印的标记,写清楚里面是什么资料。这就是他的书。你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里储存的信息,几乎不必一座不列颠国家图书馆少。
      桌上摆着他的电脑,旁边是一个开着盖的小盒子,空的。本该装在里面的存储器插在电脑上。你看了一眼盒子上的说明,笑了。最近他迷上了游戏,回家以后就泡在电脑前面。你们说话的时间更少了。也许别人会觉得一个为安全部门工作的高级技术人员迷恋电脑游戏是件丢人的事,但是你明白,越是你们这样的高级人才越对幼稚的玩意热衷。比如你的爱好是搭积木。你并不怪电脑游戏占用了你们相处的时间,就算没有它,你们也不会整天粘在一起。你们已经过了那么卿卿我我的年纪了。
      你们在一起已经八年。头两年,只要一分钟不见就会别扭。好在你们都不是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的特工,不必离开彼此满世界地奔忙。那时候你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吃午饭,一起回家,甚至开玩笑的用一个手铐把两个人捆在一起。早上起来时你看着他,常常会想:离开这个人,我会发疯。
      你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AI开发及网络安全组组长李在元和枪械专家安七炫。你们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罪魁是时间。八年,足以冷却一个人的热情,让最勤奋的人变得懒惰。你们都认为那种充满浪漫激情的生活不再适合自己。没错,两相厮守的生活需要平和。可你们分不清平和与淡漠。在发现情况和自己想得不同时,你们已经懒得去追查原因。于是说,算了,就这样吧,这样也不错,反正我们还住在一起,我们还是相爱的。
      你们有多久没说过爱这个字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吧。你们的生活过得像一对过了金婚纪念日的老夫老妻,可其实你们还都只不过三十岁而已。舒舒服服地泡在浴缸里,只露出脑袋,你突然想起,以前你们都是一起洗的。似乎两年以前还是如此。但现在,你和他都已经不提这件事。忘了吗?或者是觉得没必要?连你自己都说不清,又有谁知道呢。
      你把怎么调试都有问题的程序修改好时,已经是十二点多。虽然喝了几杯咖啡,困意仍然不肯轻易放弃阵地。他还没有回来,你给他打过三个电话,八点钟一个,十点一个,十二点一个。他很好,没被人绑架撕票,只是在为新款□□后坐力问题操心,几种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设计方案都不合适,气得他在办公室自怨自艾的发脾气,不肯回家。他总是这样,小孩似的。你等到一点,实在熬不住了,稍稍内疚一下就缴械投降。你是个总觉得睡眠不足的人,这他当然最清楚,所以虽然刚刚在电话里气急败坏,但还是记得让你自己先睡。你睡得很香,很踏实,一点都没为他的安全着急。他经常夜里三四点才回来,刚开始你也急得什么似的,睡不着觉,在屋里团团转,甚至有几次去办公室陪他熬夜。不过现在,你早就习惯了。
      迷迷糊糊的,你听见门响了,还有自己的声音:“炫,Welcome back!宝贝,想死你了,亲一个先。”这话让你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夸张。过日子,哪能这么一天到晚跟演戏似的花言巧语。这还是你们刚买这套房子时设计的话,要是现在,打死你也不会这么说。
      你努力了两次,还是没从床上爬起来。眯着眼睛看着他蹑手蹑脚的进了浴室,浴室门上的毛玻璃透出朦朦胧胧的黄色的灯光。你睡不着了。年轻时的热情,好像在若有若无的水声中又钻进你的心里。如果他这个时候过来就好了,你想,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抱抱他。可睡意毕竟还是渐渐占了上风,他洗完澡走进卧室时,你的眼睛有已经睁不开了。
      算了吧,不在这一天。反正日子长着呢。
      他窸窸索索地爬上床,轻轻推了推你。
      往那边点,给我点地方。
      你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背对着他,感觉他在身边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抱着你——只是习惯性的,像一个小女孩抱着玩具狗才能睡着。你艰难的转过身去。
      今天很累吧,干嘛那么拼命。你问。
      咳,反正都得我干,不如一口气干完算了。这样我还能睡个踏实觉,不用躺在床上还惦记。
      你那个游戏打得怎么样了?快通关了吧。
      早呢,挺难的,不过还挺好玩。今天没来得及玩,明天我不上班了,在家打一天。
      他渐渐兴奋起来。如果再说下去,大概这几个小时谁也别想睡了。
      咱们睡吧。你面无表情地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哦,晚安。他并没有什么失望的表示,又往被子里缩缩,没动静了。
      似乎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谈。但你并不想谈什么。你不是没试过,但每次想张嘴时,那么多想说的话就不知道哪去了。
      你甚至想过,也许爱情已经被慢慢地耗尽了。只不过你们都不想承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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