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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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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绿色的蝴蝶,艳金色的昆虫,明黄色的归雁,红艳色的朱雀……古老灵兽的亡灵,半透明漂浮着,澄明的金色瞳孔里,映射着我和西洛的身影。
我看着整个天顶上都是浅色的薄雾和飘落的花瓣,不敢打破寂林的静谧,缓慢朝路径上望去,像羽毛一样的草地上。地面上飘落翻卷的花朵,柔嫩的花瓣。
山坡尽头的林间隐着一座神庙。百鬼山在一次战争中被遗弃,无数恶灵与亡灵充溢其中,如今看去实在萧杀荒凉。不过奇特的是,神庙前两侧的大树笔直高大,叶子依旧在薄雾下显得苍翠,清风一吹,声音飒飒地传向远方,像是有人特意照料过。
我呆呆地跟在西洛身后,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西洛回望我,像是看出我的疑惑,“这座神庙是赤西家的祖母建的,在魔灵大战后,才荒废如此。”
“喔,这样啊。”
“在这里祈福,一定能得到赤西家的神明庇佑。”
“啊,你还信那些。”
“恩,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祭拜祖先,养成了习惯。”
我瞅着似马非马的亡灵迈着蹄子跟在我和西洛身后,阴森诡异,怕怕的。
“呀,很吓人啊,下次你自己来啦,我没那习惯……”
“赤西家的人每到祥云日都要祭拜祖上,这是对长辈的敬重。”
“……可我又不是。”
“五天后,等我接继教主之位,你的名字就要正事改为赤西小泽。”
“好奇怪的名字呐,不过你真的要接替爷爷吗?”
“嗯,就最近的事。”
“……喔,邪教教主。”我瞅着诡异光线下,苍白阴郁的死人脸,不由抖了一分。
“……教主夫人,快过来吧。”
净手台的木勺怕是有一阵没人碰过了,上面微微拂着一层灰尘。西洛抬起肩膀,轻轻吹去木勺的尘土,舀起池里的清水,过了一遍小手。水面映着阴森森模糊的人影,我还窝在远远的一处鸟居,瞅着邪异的人。
西洛扭头望向我,皱起眉,脸色不太好看。
我胆颤绕过透明的亡灵,凑过去。
祭拜殿前,纤瘦的身影脊背挺直,郑重跪坐在竹垫上。弯下腰,姿势漂亮,庄重地缓慢磕拜。磕拜完毕,瞅我一眼。
我紧忙小跑过去,乖乖跪下来,学着他的模样。脑袋搭在地上。
他蹙起眉头,“没有敬意,小心遭厄运。”
“阿。”我吓得慌忙在地上点了五个头,特别认真!
他似乎对我半吊子的姿势也极度不满,“以后还得经常来。”
“阿。”我哭丧着脸。
西洛用力敲我的头,“知不知道,我父亲和母亲都在天上看着呢,对赤西家的媳妇印象不好怎么办。”
“唔,有那么严重。”
“当然的,父王和母后对礼数一向要求很严格。”
“知道啦知道啦。”我认真合掌,诚恳磕了一个头,“赤西爸爸和赤西妈妈,芦小泽一定会好好照顾西洛的,诚实遵照上帝的旨命和他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愿意顺服他、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西洛虽听着别扭,但还是有点腼腆,“谁要你照顾,好意思说顺服呢,不出漏子我就万幸了。”
“我还不顺服你呐,来这么可怕的地方。百鬼山是禁区吧,被爷爷知道,又要挨受痛扁了。”
“爷爷哪次舍得动你,不都是我替你担着。”
“你痛,我也很难过阿。”
“……”
“呃。”
“真的?”
“……假的。”
西洛拉过我的手指,“那里有祈愿树,我们去连祈愿绳吧。”期待软软的语调,真稀有。
“不去,幼稚。”我故作冷冰冰。
“很多亡灵在看着呢,很灵的。”深墨色的瞳孔微微发亮。
“那你自己去……”
“……”眼神黯淡,逐渐阴森——
“阿,去去、去。”讨厌,每次都是我顺着你,做这么幼稚的事。
不过阴森的家伙,还有点单纯的性子,我偷偷笑了。
西洛结好祈福绳,认真在大树前拍掌两下,合十闭眼。
“祝愿小泽以后能给我多生几个孩子。”
“哈?”我还在绕细绳,被他吓了一跳。
他凝重的闭眼合十手掌,十分虔诚,丝毫不理会我的惊讶。
缓缓的。放下手。安心了。
“……”我张着嘴,“你是不是还在心里说要几个孩子了!”
他的脸微微一红,“嗯。”
“……”我猛然吸气,“不要阿,不是真的很灵吧。”
“很灵的。”
“阿!你许了几个!阿阿!”
“八个。”
“……西洛——!我又不是母猪!我不要生那么多!”
“许过的愿,就像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了。”他说着轻柔地牵住我细软的手指。
我咬牙切齿地甩开他,“你都不和我商量!这关系着我一辈子的身材好不好。”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腰肢,“水桶么,我不介意再圆一圈。”
“……”我哭丧着脸,闷气憋在心中。
“绳都结好了?那快说吧。”他很期待地等着我的愿望。
哼,我就不说。
我故意闭眼很久很久,没有啃声。
他不敢打扰我。
我睁眼缓慢放下手。
“好了?”
“恩。”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
“不说。”
他一用力,忽然将我连身拉下,凑近,“不说是么。”
“呀——”我吓得用手臂支开他,“说、说。”
微青的手指含入嘴唇,轻轻的舔舐,诡异地看着我。
我重新合十手掌,再度重复心里的话语:“请保佑芦小泽和赤西洛永远在一起阿,不要弄错阿,是旁边那个很坏很阴郁的男孩子,请务必要记得阿。”
我睁眼的一瞬,看见身旁诡异的人淡淡扬起唇角,又兀地抿住唇线。
忽然愣住。
一瞬息,我睁大了眼,“西洛……你刚才笑了吧。”
“没有。”
“真的啦。”
“没有。”
“你不是嘲笑我幼稚吧,讨厌。”
“……笨蛋。”
“你笑也很漂亮啊,多笑笑嘛。”
“说了没有。”
“来,笑一个。”
脑袋又遭受一记,很轻,“正经点。你老公是不会笑的。”
“真的有哦。”
白色薄雾隐褪的模糊身线,还能触到小手手心的温度。
每一级古老的石阶,两个暮下拖长的身影,一高一矮,是西洛在我身边的痕迹。
想和他在一起。
一定要在一起。
“呐,西洛,我比乐雪好点吧。”
“……”他微微一愣,一副很无语的表情。
“我比她聪明一些。”
“……”脸上不信。
“我比她成熟多了。”
“……”嘴角不屑。
“那——我比她胆子大。”我特别的笃定。
“……脸皮比她厚。”嘲讽。
“唔。难道不是吗?她看见虫子都哭,我又没有。”
“你都几岁了,那时阿雪才十岁。”
“那,我比她乖,比她温柔。”我赶快又补充自己的优点。
他有些失笑,抿着唇线,“……你是有点比她好。”
“什么。”我万分期待。
“你会吃我的醋,她不会。”
“……唔,我哪有吃醋。”我委屈着,“这算什么优点嘛。”
浅色的轮廓挨近我,捏紧我的手心,“你愿意陪我去任何地方,她不愿意。”
“喔,为什么,她不喜欢你呀。”
西洛的眼周缓慢收紧。
“啊,我随便问问的,单相思也没什么。”
脸色已经沉郁,散着某种阴气——
“呃……”
见我惊吓地样子,他敛起寒意,“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有你就好。”神情慢慢缓和。
“……”
两人一时持续无声,陷入各自的思考之中。
西洛还是不能放下她么。
还是不能么。
“明天去百鬼山吧?”
男生思索般的视线落在远远的地方——
乐雪眨了下眼,“明天?”
“嗯。”
圆圆的脑袋慢慢低下,小脚在地上画圈圈,“明天阿……我和别人约好了……”
“和谁。”西洛有些诧异。
“嗯……嗯……”乐雪嘟嘟囔囔,不肯说。
西洛蹙起眉,“你该不是,又要去找令安澈。”
竟然被西洛察觉了,乐雪憋着嘴,勉为其难点点头。
男生脸色阴沉下去,冷笑:“是么,就不怕别人再嘲笑你。”
乐雪咬着嘴,小脸迅速白下去,“我不在乎,而且也不关你的事。”
西洛的瞳孔缓慢收紧,隐在夜色中。
苍白的脸被清风吹起,衬得格外动人和白寥。
街边几个才路过门店的小女生,瞅见白衣服的冷漠男生,不由内心惊骇,好漂亮的少年。
西洛垂下眼,映出很长的睫毛。
略显孱弱的身骨含混着低调忧郁的气质。
三两个女生小声私语着,随即团团围住男生,“哥哥……真是不好意思……请问哥哥能和我们做个朋友嘛。”
又被小女孩搭讪了。
西洛神情冷漠近乎无礼,像是完全无视她们,朝乐雪看了看,追去跑下坡道的人影。
留着她们愣在原地。
女生们不满地撇嘴,“什么什么嘛,怪人,真冷淡。”“就是,说句话能要命阿。” 她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觉遭受无礼而血管控制不住地激烈跳动,狠狠咬住牙,对男生的倾慕已然迅速降温。却在看见充满冷漠感的背影下又逐渐回温。真尴尬呢。
……
西洛细细喘了一口气,追上小短腿的乐雪,“天已经黑了,我们得回去。”
夜灯绚烂,投射在西洛的脸上,隐隐映出脸部疼惜的线条。
乐雪脸白咬着嘴,还在为他的冷笑含着闷气。
西洛没有再说话,强硬拉住她的手,领着水獭朝家走。
终究是放不下。即便知道她心里没有自己,还是如此。
还是如此。如此的一厢情愿么。
其实十二岁以前,西洛还从未将乐雪放在眼里。
两人虽然几年吃住都在一起,却实际是毫无瓜葛、两不相犯的关系。
直到某一个深夜里,他们第一次对话,之后西洛将她从白塔千丈高的塔顶推身而下,恶毒道:“去死吧。”第二天,他便搬离巫毒门,入住在华樱教的藏经阁阁顶,闭门修习,性格像他的父亲一般冷绝、不容情,只执着于追求更强的力量,为亡国报仇。
偏偏,乐雪那个丫头在坠塔后没有死,还疯了一样跑到藏经楼外,不吃不喝,等了自己整整两天。
西洛经过窗台的时候,手臂打开木栏,迎风向外看,一眼瞅见三十丈楼底的毛蓬蓬的人影。
乐雪僵持在外,直着背,仰起脸,正好盛下西洛的视线。
藏经阁历来不许外人入内,也不许大声喧哗,乐雪只好时不时朝自己的窗户招手,示意要自己下去。
西洛性情冷僻,对她没有半分情谊和歉疚,冷笑两声就离去。
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始终绝足于外,痴迷于高深狠毒的法术与魔道,心念要亲手毁掉仇人大国。那个时候,他已修得惊人的魔道与古老法术,造诣凌越于教中资深的长老,仅次于第一大教的强悍教主乐息尘。
息尘师傅常常夸赞他天赋出众,但他知道,那是魔族的体质有别于灵族,进修魔道的速度是普通人的十倍甚至百倍。他习惯用左手撑着下巴,临窗正身坐下,手指点在被风干的纸页,泡在腐朽的桌椅之中。
随着长期的禁足,知见的广博,他非但没有憋闷的浮躁,反而比以往更加平朗气和。
刚开始,他是喜欢静静地迎着自然光线和清风山色,思索典籍的精髓要义。
可是后来,在一次次打开窗栏的时候,手臂都会惯性支在窗台上,视线搜寻着楼底的人流中最熟悉的那一个。
因为那次以后,乐雪为了在楼下等他出现,一到傍晚,就会从巫梅山跑来华樱教的藏经阁,幼嫩的面孔,仰起来,映着云下的红色光线,望向西洛的窗口。
她的神情虽然迷糊,但眼神却表达地很清楚:你总要吃饭吧,就不信你不下来。
起初,西洛挑挑眉,反身靠向窗,不去看她。
久而久之,三个月来,她天天如此,风雨无阻,西洛着实懒得再理她,随便她怎样。
他原本以为时间会打败她的执着,却不料,在某天的傍晚,她真的没有来。
西洛的心底意外低沉,空去一块。情绪乱轰轰,连翻动的纸页上都仿佛有她的身影——抱着厚重的书卷,背着小皮箱,站在楼底,仰起脸,要么招手,要么暖洋洋地笑起来,眼底含着道诉不完话语的深重情愫。
——该死的,她不会是爱上自己了吧。
——就算她爱上了,又关自己什么事。
可为什么还要去想,为什么还有点……想见她?
不知不觉,西洛已经撑在窗台上,视线一路穿向楼底那棵她常坐的樱花树。
依旧没有熟悉的人影。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终于,毛蓬蓬的脑袋出现了,气喘吁吁弯着腰,正要仰起小脸的档上,西洛飞速坐回位置,神情僵硬,手心冰凉,视线讷讷瞅向空落落的古老文字。极力压抑克制自己,不许往下看!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西洛一面嘲讽自己方才的神经紧张,一面想,那是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愈发的清晰与急促,难道——
西洛的手指一凝,覆上脸侧,温热,他探出整个手,再次确认着。
温度瞬息传向手心,指尖。
十分烫热而清晰的。
见鬼,魔族是会害羞的么。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的父亲没有教过他这些,不是么。
西洛强制命令自己把那只笨水獭从脑海中剔除,却只获得了奇特的反效果。像是越回避反而越紧张。以至于连上楼搜寻高深术典的师兄也发现“冷冰冰的人在独自一个劲地脸红”?许久,脸上的红晕也未褪去。那个年长的师兄向西洛邪恶地笑笑,以为他在臆想某些难以言喻的事。
西洛第一次感到无力,下一秒,恨不得冲下楼去秒了她。
空气里有腐朽木头的味道,他深吸几口气,视线松了松,瞄向窗外。
乐雪大概是一直等不到自己,加上天冷,已经蜷起身、翻着书卷缩在樱花树下。
西洛缓缓凝视着她,她认真读着书,浅褐色的眼底在思考下逸散着知性的灵气,性子不张扬,不活跃,挺内敛的女孩子。
要不,下去吧。下楼问问。
也没什么,只是问问而已。
可是,最后一次将她推下白塔,问什么呢,“你为什么没死。”
最终,西洛还是没有去见她。
喝了一晚的竹叶青,直到清晨。听说烈酒会令人冲动,但对魔族似乎不怎么行啊。
慢慢的,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愿意看见她。
大概是她眼中含着某种明净坦然的东西,能够平息他内心日渐生长的怨念与仇恨。
暖洋洋的笑意与持久的执着,缓慢抚慰着自己枯竭多年、早被孤寂抽空的灵魂。
暮色黄昏,头顶是浅浅柔和的天光,光线照穿整条冗长的山坡道路,远处街道的邻家炊烟袅袅,浮出一圈一圈浅浅灰色的雾气,兄长们三三两两结群下山,隐约能听见“今天有三鲜海鱼吃咯……”“成天有人唠叨我念书呐,好烦呀……”“我也是……爹娘催着真讨厌。”临近山底的路口,有很多大人,领着小妹妹小弟弟,去接哥哥姐姐,一整条坡道在傍晚时分,人车川流不息,一派热闹。
西洛坐在木椅上,手里凉成一片。
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后堂的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在坐的门生们都大口大口吃下去,但有西洛没有。
因为他觉得脏。可是他不会自己做饭。
后来有一天,他等所有的人都走了,连厨里的管事也走了,他自己用干净的白水煮了生白菜。
他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吐了出来。
这本是记忆中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看见暮下的坡道后,重新想起。
就像梅雨季节、永远晒不干的衣服、持续湿冷地黏粘在、自己敏感的皮肤上。
就像洗澡的山中湖水,常年冰冷刺骨,一直泡,一直泡,要泡到全身生疼再到麻木,才觉得是洗干净了。
这样的回忆一旦出现,都仿佛某个世纪一样漫长。
让人煎熬的。
煎熬到在内心深处扎满许许多多烦躁,烦到只剩下阁顶的寂静和消耗待毙的时间。
西洛托着下巴,从窗边朝下望,红色的光线斜斜地穿过樱花大树,落日的余晖里,乐雪低着头,读着《灵灌鸟》的小颗粒文字,投影身侧的樱花铺满一地,翻卷的,粉红的,温暖回应着暗暗红色的暮光。
一天一天都是如此,她的陪伴却意外地能够让自己平息下去烦躁不堪的心绪。
逐渐平息、宁静……直到坦然。
以至于每天一旦嗅到乐雪身上水果一样的气味游弋在楼底,他的胸口就会浮起一种特别的情绪。
——清宁、又想笑的心情。
甚至每一次见到她,都会觉得她比以往更加美丽,像是在尘土中缓慢长出一朵花,安静地绽放。
西洛稀奇地发觉,他枯竭冰冷的心灵之中,居然还可以容纳下一个人。
呵呵,真是好笑啊,难道是对她动情了么。
认识的两年零五个月,只对她说过“去死吧”这一句话啊!
——还算不上是相互认识的程度,就这样动情了?
——甚至还是冷情傲慢的赤西血脉,就这样动情了?
西洛宁死也不肯相信,太丢赤西家人的脸,却还是时不时地瞅向树下正在打盹的小动物。
水獭还是矮矮的缩成一圈,迷迷糊糊的脸,随遇而安又默默地长大。
虽然和自己各方面都有鲜明的反差,但也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