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冉（汉穿）》冬糖

4、第三章

　　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三个月，也就是后元三年的正月，皇上为太子举行了加冠典礼，昭告天下这位大汉朝未来主人的成年①。

　　这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太子的加冠典礼刚结束没几天，未央宫便传来了皇上病危的噩耗。

　　彼时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倒春寒的寒冷还是十分凛冽的，我便陪着太后在长乐宫的温室殿内取暖玩乐。

　　一个内监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便忙道：“太后，陛下他，他……”

　　太后一愣，连声音也有些紧涩了：“皇上怎么了？”

　　“陛下病倒了，太医说，就在这几个时辰了。”

　　我惊慌地看向太后，只见她忽然站了起来，浑身发着颤，也不顾自己看不见路，径直就往外走。然而老太太毕竟岁数大了，又看不见东西，走了几步便踉跄着差点跌倒。我和襄儿见状连忙扶了过去。

　　太后手臂一挥，急道：“快，快送我去未央宫。”

　　我们从未央宫的东门进入，这是我头一回来未央宫，但却来不及仔细瞧上这座有名的皇家宫殿一眼。车夫抬着太后的轿辇走的非常快，但是太后仍旧不停的催促他们再快些。我走在太后身边，好几次险些跟不上。

　　穿过座座宫殿，终于到了皇上日常居住的非常室。

　　非常室外的空地上跪满大臣，见太后的凤驾到来纷纷侧身让开，留出了一条道路来。

　　我搀扶着太后急急走近殿内，大殿内也跪着一片人，大多都是宫里的娘娘和日常随侍的宫女内监。领头跪着的是太子和王皇后，见太后来了纷纷磕头行礼。

　　太后走到皇帝床榻边，摸索着皇帝的脸。

　　我偷偷看了眼病床上的皇帝，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他面色蜡黄全然没有半点生气，而且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太后茫茫然地抚摩着自己儿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悲痛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说话的是皇帝，没想到他竟然醒着，只是声音太轻了，气若游丝。

　　好在太后虽然双目失明，但耳朵是十分灵敏的，听到皇帝的这一声“娘”，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启儿……”太后唤起了皇帝的乳名：“你可不能，不能啊……”

　　皇帝好似听不到太后的声音，自顾道：“彻儿尚且年幼，往后，要多靠娘，的，扶持。”

　　太后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彻儿。”皇帝又唤了刘彻。

　　刘彻眼中早噙满了泪水，听见皇帝喊他，便跪上前来，低低喊了声：“父皇。”

　　皇帝吃力地微微抬起一只手来，一下子握住了刘彻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正剧烈地发着颤。而同时，皇帝又奋力扬起了头，死死盯着太子，一字一句道：“从此往后，你要担负起大汉的，天下。”

　　话音刚落，他便倒了下去。

　　“启儿。”太后轻轻唤了一声，再没有任何回应，她不相信似的又唤了一声，仍然没有回应，而这个时候非常室里跪着的一干娘娘宫女内监早都哭了起来。只有太子沉默地紧紧握着皇帝的手，他的眸子是罕见的浅褐色，此时那双眼正不知牢牢盯着哪一处，那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也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太后听到哭声，骤然像泄了气似的，向后一个踉跄，我连忙将她扶起，只觉得她的手极其冰凉。

　　后元三年，正月甲子，景帝崩于未央宫，而那一天，似乎整个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都在恸哭②。

　　几天之后，新帝即位，尊窦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太后。

　　而太皇太后在先帝驾崩后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甘泉行宫养病，直到天气逐渐回暖才又渐渐恢复健康。这段时间，太皇太后曾允许我离开长乐宫回魏其侯府中，然而却被我拒绝了，这个寂寞的老人相继送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着实令人怜悯，况且如今对我来说，与其和陌生的魏其侯一家生活在一起，倒还不如留在长乐宫陪伴着太皇太后。

　　等到了二月的时候，太皇太后的身子骨已经好了许多，精神也越来越好，人也渐渐开朗起来，凤驾再次回到长乐宫，整个长乐宫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生活。闲来无事，除了找宫女们游戏之外，太皇太后竟开始养起了鸟儿。她很喜欢将耳朵凑近鸟笼聆听鸟儿的叫声，并且能听上好片刻。她常和我们夸赞自己养的那两只雀儿叫的有多清脆多好听，每次提起，都会笑的特别开心。

　　我原本以为她是真的走出了丧子的悲痛中，然而有次我竟无意间听见她低声地唤那两只雀儿“启儿”和“武儿”，我便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太皇太后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快乐起来了。于是我对她的怜悯之情愈甚，便更不忍心离开这个孤独的老人了。

　　冬天已然过去，转眼已是我来这里的第四个月，我的腰再也没忽然疼起来过，更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回去的预兆，好在我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以前我便有很强的适应力，于是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也渐渐适应了汉朝的生活，从前很不喜欢踞坐，坐了没多久就觉得腿酸，现在倒也已经麻木了。唯一不足的是，这个时候张骞还没有出使西域，更没有开通丝绸之路，中原地区能吃的东西其实并不多，素日里最常见的苹果、番茄、胡萝卜等等这里都没有，吃的最多的水果便是橘子，饭菜的种类便更少了，多半吃的是野味，而我素来就不喜欢野味，只觉得味道特膻，况且这里的作料只有盐，更没有孜然什么的，那味道就更膻了，这一点对于我这种平时连羊肉都不碰的人来说实在是很难接受，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太喜欢那味道，于是吃饭的时候只吃蔬菜，偶尔撕一点子肉吃。好在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是完全不能适应的了，就算没有电视看没有电脑玩，但倒不损伤眼睛也没辐射，生活更加健康了，只是多半时间还是会觉得无聊，所以我决定找些事干，比如认认字，闲来无事也好去温室殿取些书来看。

　　那日，我陪着太皇太后在长亭殿外的长亭里晒太阳，就和太皇太后说了我的想法。

　　彼时太皇太后正在听那两只雀儿的叫声，听说我想认字就笑了起来，问：“怎的突然想认字了？”

　　“冉儿瞧着温室殿里摆了好多的书简，很好奇那些书简上写了什么，所以就想认了字去看看。”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女孩子家多读些书也好，那就派个师父教你便罢。”

　　这个时候中国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没有程朱理学的束缚，也就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了，所以太皇太后这样的态度很是正常。

　　我开心地谢了恩，又问：“不知太皇太后准备给冉儿派哪位师父？”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太常如何？”

　　我一愣，以前只知道汉朝施行三公九卿制度，三公是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至于九卿是什么就不知道了。如今在这里住了五个多月，我对于朝廷上的官阶也算是有了一点了解，这太常负责祭祀、礼仪事宜，是九卿之首，太皇太后居然派了个这么高的官来教我个女娃娃，当真让我觉得受宠若惊。

　　于是我连忙行了个大礼跪谢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指着我笑道：“瞧把你给乐的。”

　　又聊了一会，见襄儿走了过来，道：“太皇太后，太后和长公主来了。”

　　这厢襄儿刚禀告完，太皇太后还未做出反应，就听见长公主爽朗的笑声：

　　“娘可真是好兴致，躲这儿来晒太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绰绰树影中，走出两个人来。

　　长公主就是馆陶公主刘嫖③，而她的女儿便是历史上有名的“金屋藏娇”里的那个“娇”，如今的皇后陈阿娇。

　　当下长公主和王太后给太皇太后行了礼后便坐了下来。

　　“瞧瞧你这张嘴。”太皇太后笑道。

　　长公主道：“娘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看来甘泉宫是个养人的地方。”然后又拉起太皇太后的一只手，摸了摸，道：“瞧您这手，越发细皮嫩肉起来了。”

　　长公主和王太后之前我都见过几回，两人年龄相仿，性格却是截然不同，长公主是个泼辣爽直的性子，而王太后比较沉稳，平时话很少，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的。这两人一静一动，一起扶持刘彻登上皇位，倒还真是黄金搭档。

　　太皇太后听了长公主的话似乎很是受用，挥了挥手笑骂道：“老婆子一个，还细皮嫩肉，说这话你也不嫌臊。”

　　“娘，你可一点也不显老。”长公主道。

　　太皇太后又笑了会子，忽然问：“阿娇呢？怎么没和你们一块来？”

　　长公主和王太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王太后说话了：

　　“阿娇和彻儿在一起呢。”

　　太皇太后了然的点了点头，略沉吟了会儿，道：“阿娇嫁过来也好些年了，怎么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陈阿娇台面上被废的理由正是因为成婚十多年无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真的不能生，还是皇帝在背后搞了什么手脚，刘彻最忌惮外戚势力，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想着，就听长公主叹了口气，道：“阿娇这肚子也忒不争气了，上回她说找了个方士给她开了一副方子④，说服了那方子保准能怀上，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

　　“那方子可给御医看过，吃了没用倒也罢了，别有别的什么害处。”太皇太后问。

　　“孩子心里头急得很，没给御医看就自己试了。”长公主道。

　　王太后说：“这可不好，你给劝劝，既然没用，以后就别用了，免得有什么害处。”

　　“咳！”长公主挥挥手道：“这孩子现在大了，都不听我的话了，我劝她哪能听的进。”

　　太皇太后道：“改明儿得空我跟她说说，她有那份心是好事，可是也不能偏听偏信。”

　　“得了，这事儿交给娘我可就放心了。”长公主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问：“刚我来的时候听见提起窦彭祖⑤，他怎么了？”

　　太皇太后指了指我，道：“这丫头想识字儿，我想着窦彭祖能教他。”

　　原来太常也是窦家人。

　　长公主看看我，道：“这丫头不是窦婴的女儿吗，怎么，窦婴没教你识字？”

　　我摇头道：“没有。”

　　长公主笑道：“咳！女儿家家的，又不要做官，识什么字儿啊，你看看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不照样活的自在。”

　　我笑道：“那是长公主好福气。”

　　太皇太后笑着对我道：“你别听她的，多读些书也好，免得跟她似的，越发野了。”

　　众人又说笑了会子，太皇太后觉得有些乏了，这才各自散去。

　　①：后元三年春正月，皇太子冠（汉书武帝纪第六）

　　注：汉武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使用年号的皇帝，公元前113年武帝以当年为元鼎四年，并追改以前为建元，元光，元朔 元狩，每一年号六年。但是为了行文方便并交代清楚时间，本文里所有年号某陌都直接拿来用了。

　　②：后元三年甲子，帝崩于未央宫（汉书景帝纪第五）

　　③：长公主：名刘嫖，馆陶公主，又称窦太主

　　④：皇后骄妒，擅宠而无子，与医钱凡九千万，欲以求子，然卒无之。（《资治通鉴汉纪九》）

　　⑤：窦彭祖：西汉人，窦长君（窦太后之兄）之子，封南皮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