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黑春

2、一

　　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南方小城。
　　那是一个潮湿的城市。距小城不远的地方便是黯蓝色的大海，黑色的礁石亘古地伫立在大陆的边缘，在阴风的怒号中奏响古老的乐章。我总会在某个海风退去的夜晚醒来，赤着脚走在阁楼冰冷而又黯淡的木质地板上，嗅到空气中残留的，弥散开来的粘稠而又腐败的海水气息．
　　小城上方的天空始终是挥之不去的珠灰色，流动着颓靡的云朵，常开不败，生生不息。在每个拂晓的黎明和日暮的黄昏，天空中总是盘旋着经久不息的鸽哨声，穿过攀附在阁楼上的藤萝，穿透混凝土坚实的躯壳，唤醒我恍惚游离的神经。
　　她叫我蓝朵．
　　那个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却总是对我置之不理，那个和我相处了十八年时光却从未提起过我的身世的女人，甚至在那十八年时光里我也不曾知道她的名字，尽管那是一个曾经名动一时的名字。
　　那是一个冷漠的女人，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她空洞的眼睛总是麻木的投影着这个世界，只有衣柜内那些猩红灼目的旗袍可以在她的眼中燃起些许火光，那也是她仅存的一丝若即若离的情感。
　　她总是在昏暗的阁楼中游丝般地唤着我的名字，然后散漫的对着镜子妆饰她那张日渐式微的面孔。
　　但是，劣质的粉底再加上慵懒的表情更显出她的苍老。岁月也在无声中漫过她的眼角，爬上她光华平整的额头。
　　尽管这样，她仍旧称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曾无数次的目睹她一袭旗袍，凸凹有致的在街市上行走的情景。在那一张张垂涎贪欲的丑陋嘴脸后面，是他们摧枯拉朽的溃烂的光鲜面具。
　　但是，我一直都不愿承认她的美丽，甚至一同否定掉她年轻时的美丽，那种妖娆绕指尖的魅影。我讨厌那种在众目睽睽的眼光的注视下的感觉，仿佛那些目光可以穿透一切，穿透我所有掩饰的蔽屏。
　　而她长久的淡漠，也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无形之中被拉向不见天日的两极。我们遥遥相望，却无法泅渡彼此近在咫尺的距离。
　　也许，我们的前世都是有罪的人，所以彼此要用十八年的沉寂和冷漠来救赎前世的过错。
　　可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又是她今生不可救恕的罪责。
　　乌飞兔走，星移物换。我渐渐地在镜中发现一张和她越来越相似的面孔，于是我心中的那种无形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像她一样，依靠廉价的粉底来伪装那张神情慵懒的脸庞。
　　在继承了她海藻般浓密漆黑的长发和明眸皓齿的同时，我也继承了根植于她骨子中的倔强。
　　我们偶尔的会进行剧烈的争吵。她总是一边疯狂的摔东西，一边声嘶力竭的叫嚣着。但是，那时的我却总是格外的沉默和镇静。我不会让她看到我眼中的眼泪，我也绝对不会以任何形式向她妥协。
　　于是每一次败下阵的也都是她。她总是抛下一盘狼藉的屋子，匆匆的披上一件单衣，便消失在弥浓的夜色之中，直到第二天清晨，一脸烂醉的回来，绯红的双颊再一次显现出年轻时的风韵。
　　自小到大，面对她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我从未为之心动过，纵使我的脸颊因为缺少水分而剥离掉一层层死皮。我的手也曾一度因为海水的侵蚀而溃肿不堪，但是我也从未碰过她的那些宝贝，直到后来，它们自己竟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光洁如初。
　　可是谁又能治愈时光遗留下的创伤？我要怎样才能把你的灵魂移植于我麻木的躯壳，缩减我们长久无止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