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纱》薄言采芑

23、番外2 莫影芫 陈年旧事

　　番外2 莫影芫陈年旧事

　　我本来以为，这一生我会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即便是为奴为婢。

　　然而，服侍他的奴婢实在很多，并不独缺我一个。冬去春来，他甚至还特意吩咐了一个叫小环的丫鬟来照顾我，我内心里燃着一点小小的希望，极希望在他心中，我总是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吧。

　　从小环的口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耶律焕。也知道了那个很特别的红衣女孩的名字：萧红鸾。

　　小环素手执梳，为我笼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挽起漂亮的发髻，一边赞道：“姑娘的头发真漂亮，人长的也美。”

　　我轻笑，脸颊浮上一抹红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却在铜镜中望着小环，继续问道：“那红鸾姑娘与他是什么关系？”

　　小环执起一支银饰珠花，插在我的发髻上，笑道：“他？姑娘是说王爷？郡主是太后内定给王爷的正妃。”

　　“啪——”清脆的响声，我失手将手中把玩的一支翡翠珠花掉落在地上。

　　小环蹲下身去，将珠花捡起，拿在手中看了看，惋惜道：“好好的珠花，磕掉了一个角，姑娘，好可惜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回头看我。

　　我听了她的话，将目光停留在那朵翡翠珠花上，一时有些失神，我在想什么呢？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身份尊贵，三妻四妾都算不得什么，我怎能奢求，只要我在他心里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就足够了。

　　我拉了小环，出门去散心，信步闲走，才发现这个院落实在很大，九曲十八弯，飞檐椽瓦，青砖红墙，假山叠翠，花木扶疏，假山上碧萝紫藤，浓荫翠华，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的山水画卷。

　　早起的寒露带着些许凉意，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小环道：“姑娘冷了吧，我回去为你取件披风，你暂且在此稍等。”

　　她说着，已经迈开步子，刚急匆匆走了几步，却似想起了什么，又站住了，回身叮嘱道：“姑娘千万别往别处去，我去去就回。”

　　我点头应了，便走到附近一处假山旁坐着等小环。隐隐约约的仿佛有无数低低错杂的调笑声传来，却听不真切，环顾四周，却不见什么地方有人。我不由好奇心起，站起身来，随意走了两步，却发现靠近假山的方向声音清晰了很多。我走到假山前，仔细查看，耳听得那声音是自假山那面发出来的，但那假山却是嶙峋澹治，并不见任何曲径通幽。

　　正垂手气馁了，却发现那垂地密布的藤萝细小的缝隙里似乎透出了光亮，我心中一动，伸手将藤萝拨到一边，那藤萝之后竟然不是假山山壁，而是空空洞洞，直穿过去的。放眼望去，那边竟是雅致精巧的一座院落，莺鸣啾啾，溪水潺潺，红楼林立，人声喧闹。

　　我穿过山洞，走到那个院落，那些细细的调笑声就是自红楼之中传来的。

　　我怔在原地，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藤萝相隔的两边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姑娘——姑娘——”小环焦急的声音传来。

　　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转身，掀起藤萝，却意外的看见了耶律焕。小环见我从那里出来，先是愣了一下，便匆匆拉过我的手，将披风裹到我的身上，一边说道：“姑娘怎么迷路了？”

　　我心里忐忑不安，拿眼偷偷觑着耶律焕。

　　他好看的眉梢微微挑起，清冷的声音传来：“本来我想等几天再带你去见她，既然你自己发现了，也就不必再等了。”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拨开藤萝，迈开步子，穿过假山，头也不回，说道：“跟我来。”

　　我连忙拉上小环，跟上他的步子。

　　七拐八拐之后，柳暗花明处，便从后院上了楼，前面的热闹能尽收眼底，但前面的人却看不见我们。

　　这是一间布置精巧的屋子，柔软的床上锦缎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屋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道，轻纱迷蒙，红烛摇曳，青铜银镜，胭脂水粉。

　　门外，灯火辉煌，人声喧闹，钗光鬓影，袅袅妖娆，觥筹交错，杯盘相撞。

　　我坐在桌子边上，耳听得外面打情骂俏的声音，脸上开始发烫，火一般的着了，再看耶律焕，他倒是平静淡定的很，我倒了一杯水，“咕咕”的直灌了下去。

　　这时，门开了。一个看起来三十上下，容貌妩媚，身姿妖娆，花枝招展的女人向我走来，也许她已经不止这个岁数了，但是她保养的非常好。

　　“哎呦，王爷来了啊！”她的嗓音柔软酥甜，即便我是女子，听着浑身也说不出的舒服。

　　耶律焕淡淡说道：“莫娘，人我给你带来了，就交给你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情你知道怎么联系我。”他说完，便打开房门，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我愣愣的看着他离去，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莫娘闻言却笑的花枝乱颤。

　　我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我的大美女啊，这里是春晚楼，我是这里的妈妈，你可以叫我莫娘。”她笑的愈发明亮。

　　春晚楼？妈妈？我惊愕的看着她妩媚妖娆的身段，想到外面莺莺燕燕的声音，脑子里仿佛雷鸣般“轰”的一声炸开了，我伸出手指，战战的指着她：“你——你——你是妓女？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妥。她却并不生气，只笑盈盈的看着我：“是啊，我是妓女，你以后也会跟我一样的。”

　　“不！”瞬间的错愕之后我怒吼：“我就是死，也绝不会做妓女！”

　　莫娘也不与我争辩，想是她见过太多像我这样初入妓院时寻死觅活的女子了吧，她带着莫测的眼神看着我，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怜悯：“想要在这里好好的生活下去，你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我抬头看她，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只叹息一声，说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接下来的几日，我滴水未进，饭粒不沾，只静静的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那一场大火，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人生。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既然救了我，为什么还要将我送到青楼来？

　　莫娘听到我不吃不喝的消息，先是发狠，对我不管不问，后来竟然急急的赶来，见我了无生气的摸样，却突然怒了，她摔烂了桌子上我从未动过的饭菜，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就是打算这么一直不吃不喝下去吗？死还不容易吗？你知道活着有多难吗？早知道你这样，当初我就不该求了他救你回来！你对得起你娘嘛！”

　　“娘亲……”我喃喃低语，一滴泪自眼中滑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倏地坐起身子，拽着她的袖子，急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娘亲？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莫娘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她爱怜地看着我：“傻孩子，你以为我为什么也姓莫？”

　　我睁大眼睛，透过朦胧清泪看着她，我从未告诉过她，我姓莫。

　　莫娘抚着我的头发，将我贴着脸颊上因泪水而濡湿的头发轻轻拢到耳后，她伸出青葱玉手擦掉我脸上的泪，缓缓开口道：“影芫，其实，我是你姑姑。”

　　“姑姑？”我疑惑的声音中带着震颤。

　　莫娘苦笑了一下，她的脸上唯有一种凄苦的神色，她的眼神越过我，投射在窗户外遥远的地方，仿佛回到了某个时空，她的声音空洞而迷离：“我知道，你爹爹肯定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或者，他说起我的时候，是不是说我早就死了？”

　　我半张着口，却不知道该什么来安慰她，爹爹不是没有说起过我有个姑姑，只是说她早就已经死了，而且不许我追问，想起葬身在火海中的爹爹和娘亲，我咽下喉头的苦涩，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莫娘并不在乎我的答案，她甚至没有低头看过我一眼，依然沉浸在她的回忆中：“那个夜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夜晚。我爱上了一个辽国人，他虽然是辽人，但是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大哥坚决不许我跟他在一起，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并且在野外的小茅屋里嫁给了他，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人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长，很快，大哥就追查到我们的行踪，强迫我跟他回去，争执中，他们两人就动手了，一个是从小疼我的亲哥哥，一个是我爱逾性命的男人，我不知道帮谁，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互相残杀，我想分开他们，却在缠斗中，不小心将剑亲手插进了他的身体里……”

　　她的眼角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的流下来：“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我的怀中，他临死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不怪我，要我好好活着。为了他这句话，我几次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我恨大哥，更恨我自己，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大哥，我离开了莫府，来到汴京，我发誓，终生不嫁，我的心已经死了。直到三年前，他的侄儿找到我，将他生前在辽国留下的遗物交给我，那些都是画，而那上面画的，都是我……”

　　我忍不住为她伤心，抬头看她，轻轻为她拭泪，她握住我的手，说道：“他的侄儿，就是耶律焕。”虽然早已经猜到了，但我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春晚楼在王爷的帮助下，生意兴隆，可以称的上是汴京第一，这里的姑娘，也都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她们很多都是贫苦出身，我并不逼她们卖身，她们可以自己选择，有些姑娘只卖艺，但这并不影响春晚楼的生意。在这里出入的，都是汴京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的消息自然比别人也要灵光快速些，因为这样，我才知道了你家有难，就求了王爷去救你们，可惜终归是晚了一步……”

　　她低下头来细细看我的模样：“已经十二年了，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这十二年，大哥一直不原谅我嫁给了辽人，而我，也一直没有办法面对他，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我这辈子，也不打算与你相认，更不会跟你说出这些事情。”

　　“姑？姑——”我的心在颤，如果说开始我还有疑惑，那么现在，我只有伤悲，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啊，如今的表面风光，谁又看见她心底压抑多年的悲痛？可笑的是，爹爹一生恨极了辽人，而我，居然还是被辽人所救，回想起娘亲那决绝的转身，我才明白，她宁愿陪爹爹死在呆了一辈子的莫府里，也不愿意为辽人所救，但是，她终是舍不得我，违背了一辈子遵守的原则，将我托到了辽人手里。

　　“姑姑，我爹娘到底是被什么人害死的？”我仰起脸，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我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影芫，害你爹娘的，就是廷尉张良。”她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身旁坐下：“他在汴京早已是恶名昭彰，但是因为参知政事王钦若的关系，却是屡被弹劾而不下。”

　　我这才知道，爹爹一直是主张抗辽的，而张良一党则是随了王钦若，主张与辽谈和，偏安金陵。朝堂之上，爹爹与张良每每总是因抗辽一事互有攻击，剑拔弩张，张良为此还想尽了法子来陷害爹爹，有一次甚至连累了娘亲，莫府一干要人全都被下狱，幸得丞相寇准在皇上面前力排众议，为爹爹辩解，才避免了满门抄斩的悲惨结局。直到我的出生，爹爹怕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身上，反复思考后才决定辞官归隐，举家北迁，避开张良。然而张良心胸狭窄，却不肯放过爹爹，几个月前终于打探到爹爹的消息，他在春晚楼宴请王钦若，烟视媚行，唆使王钦若暗中派人灭了莫府满门。

　　“我一定要替爹娘报仇，替莫府上下几十条无辜的生命讨债！”我抓住莫娘的胳膊，指甲深深的陷入了她的□□，竟忘了会弄疼了她：“姑姑，我该怎么做？”

　　莫娘将我搂进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说道：“影芫，你相信姑姑吗？你愿意听姑姑的话吗？”

　　她温暖的怀抱好像娘亲，我再也绷不住，伏在她的怀中，嘤嘤哭了起来，拼命的点着头：“我相信，我愿意，姑姑，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