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遗产是一间屋子与一只老公鸡 ...

  •   “可怜的孩子……”

      “老天爷也太狠心了,连六太婆也走了,整个家只剩他一个,才10岁的小孩,要他以后怎么活啊……”

      “哎,还要守七日灵堂,可怎么熬啊……”

      村民聚在靠着山那间挂白布的院子前,说着说着都摇头叹息,烧冥纸与香烛的气味从屋里飘来,不知是阴森还是凄凉。

      “你们还在看什么,村长叫去开会,赶快赶快。”

      “商量什么事啊?”

      “哎,还不是雪菟那孩子的事……要走要留,总归得有个结果。”

      “那孩子性格又内向又孤僻,怕是没人肯收养他吧……”

      “不是还有他大伯么,两个大伯,怎么也得有一个要照顾他吧……”

      “啧,他那两个大伯,一个不知道跑那里去,十几年没回来……一个不回来抢屋抢田就呼天喊地了,还指望养……不看看,连老母身后事都要一个孩子来操理。”

      “这……算了,还是看族长怎么说吧……”

      雪氏宗族的祠堂大院里,坐着椅子的白发老人是族长,在他之下,所有人都是恭恭敬敬站着的。

      “叔公,要不,还是报镇上吧,雪菟的情况,孤儿院是会接收的。”

      雪氏现任的族长雪清河皱了皱眉头,他身旁那位中年人,同时也是雪家村的村长雪文晖首先不赞成。

      “胡说,六太婆生前多么照顾我们这些小辈,文彦又是那么好的人,每家每户几乎都受过他恩惠 ,难不成村里几十户人家,连孩子三顿饭都凑不起来 ?”

      且不说送孤儿院是否太折寿,他是村长,在任期间出了这种事,是要影响政绩的。

      给建议那位村民解释道:“我这也是为了雪菟好,大家得想想,本来我们村就穷,没一个富户,就算真有谁肯咬紧牙收养了雪菟,也顶多能让他不饿着,可孩子是要长大的,是要读书的,到时候又要怎办?我自己就是六太婆接生的,我一生都记着她的好,正因为这样我才要替雪菟想,再说又不是其它的孤儿院,我说的是镇里政府孤儿院,虽然听着有些凄凉,但哪里还是可以的,至少不会让他饿着、至少有供书教学,如果他学得好,以后甚至还能上大学,到时候还不用担心学费……这不是比我们强自养着好么?”

      “不成、不成。”雪文晖摇头。

      “要不,报给乡书记吧,让他想想办法……”

      就在众人吵吵嚷嚷时,有个年轻人小跑着进来了:“文朴叔回来啦。”

      众人一愣,然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雪文朴是雪文彦的大哥,也是雪菟的大伯,早几年赚了点钱,就在镇里租了房子,一家三口都搬过去了。他的性格村里人都是知道的,这次回来,恐怕也不是全为了替老母守考。六婆是昨晚去的,早有人帮忙传话到镇上,可到了现在雪文朴才带着妻儿回来,镇里离村子才多远啊?

      大家又商量一会,雪文晖才发话:“先过去瞧瞧吧,六婆刚去,别闹出什么事来,让人死了也不瞑目。”

      “对啊,文朴媳妇那性子……看在六太婆的份上,我们怎么也得帮雪菟说上两句。”

      “文朴是大伯,就算怎么不愿意,也是应当养雪菟的。”

      “这当然,他倒不至于不肯,可……”

      “……哎,可怜雪菟那孩子。以后的日子……”

      “他始终是雪菟的大伯 。”雪文晖叹气,况且,那毕竟是别人家事,就算雪文朴对雪菟不好,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村民扶搀老族长朝村尾最后靠山那间屋子走去,到时,正好见到雪文朴夫妇带着二十多岁的儿子雪建国要进去。

      雪文朴今年49岁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大些,几十年农田劳作的黝黑身子不是过几年安稳日子就能补回来的,更何况在镇里也是要忙碌的,照顾那间早餐店并不容易,起早摸黑,一点也不轻松,但他也的确比其它村民稍微光鲜些,不光是衣服,还有因生活在镇里油然而生的那点优越感。

      “太叔公。”雪文朴见到众星拱月的白发老人,气势顿时一滞,连忙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不仅因为雪清河族长的身份,还因为他的年纪与辈分。就连村长面对族长都执后辈之礼,更何况他。

      老人家瞥了瞥雪文朴,没有受礼的意思,只是淡淡的问了句:“怎现在才回来?”

      “呃……”雪文朴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老人家有护着屋里那孩子的意思,当下便有几分不快,但这事的确是自己做的不好,便无法反驳,这么一来,他霎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倒是他婆娘立即就嚷起来了。

      “太叔公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张桂英胸一挺,劈里啪啦一连串话就蹦了出来,她泼辣归泼辣,但也知道分寸,只不过明着虽不敢不敬,但那把嗓子尖得刺耳:“俺家建国可是读书的大学生,是要住学校的,那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昨晚知道时都已经半夜了,建国又找不到老师请假——就算请到假也没车对吧?今天一大早他爹就开车去市里,好不容易把建国接回来,俺男人连口水都没喝,立即就带着俺母子赶回来,哎哟,你都不知道文朴急得在十八弯差点撞车了哇。”

      “妈……”雪建国扯了扯张桂英袖子,张桂英气呼呼的瞪了瞪自家儿子,不过也闭上嘴了。农村的女人,要懂得该闭嘴时就闭嘴。

      “先去给你娘磕头吧。”老族长也不理睬张桂英,推开木篱笆,抬脚就走近院子了,雪文朴一家紧忙跟着。

      还没走进屋子,张桂英就摘了发夹用力甩几下头发,弄得自己披头遮脸,当她跨过门槛,看都没看就踉跄踉跄的扑过去,跌坐在地上,嘴一张就是呼天叫地的哭喊:“啊……文朴他娘哇……呜呜……你怎么就这样去了……”

      农村的丧礼上是一定要哭的,一般由死者的女性亲眷哭,一边哭时还要唱,将死者生前的事迹或者歌者此时的心情唱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挽歌”,也叫做“哭灵”。挽歌的声调很怪异,是一种近乎哭的声音,旁人很难听清楚她们在唱什么,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是哭还是唱。

      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女人几乎是天生就会唱挽歌。这一家除了张桂英就没有女人了,她又是媳妇,理应由她来哭灵,所以她才这样。

      一开始时仍能听见她唱什么,但后来就听不清了,夹杂着哭与唱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隐约,烧冥纸的火盆冒出淡淡的烟,明亮的火光与烛火交缠,屋内那副没盖上的棺材,让这里阴森暗沉。

      棺材里面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小帽子的老婆婆面容安详,双手叠在心口,仿佛只是熟睡。

      这就是灵堂。

      棺材前面,只有一个披麻布的小男孩与他身旁那只卧在地上的公鸡,男孩默默的烧着纸钱,公鸡耸着脑袋,看着地发呆,似乎在哀伤。

      雪文朴父子戴上麻巾,也跪在男孩对面烧纸钱,张桂英也戴上麻巾继续哭灵。这时候,村里的人才敢来上香吊唁,除了族长雪清河辈分比老婆婆高,只烧了三炷香拱了拱手外,其余的村民都得弯腰鞠躬,说一声走好。

      现今社会已经禁止了土葬,按照雪家村的习俗守灵七天,然后运去市里的殡仪馆火化。之后又要把骨灰龛运回镇上,接着本来是要把骨灰龛葬在镇里规定的墓山,但农村迷信,大都是偷偷塞给守陵人一点钱,墓碑什么的照样安上,骨灰龛就带走,另外找个风水穴葬好。

      雪家村有好百年的历史,虽然贫穷,但底蕴悠久,有自己村的风水山,凡是雪家村的人死了都是葬到山上的。

      六婆的身后事忙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族长领着村里一帮有辈分的老人再次进入屋子,果然,才走进了院子,就听到里面张桂英叽叽喳喳的刺头话,老人家们暗自叹息,依次踏进屋里。

      “太叔公?怎么大家都来了?”雪文朴连忙招呼各位长辈,张桂英也呆了呆,仿佛是猜到什么,哼哼哼的嘀咕了几声,也没敢太放肆。

      雪文晖的年纪在这群老人面前也是小辈,只因为他是村长,才能跟着他们过来,这时候,身为村长的他自然是替老人们发话了。

      “文朴,几位叔父和叔公是想来听听你打算怎么安置雪菟。”

      “哎哟,这话说得,好像俺们要不管要饿死雪菟乜?”张桂英说话时眼角是向上斜的:“连婆婆都走了,剩雪菟一个孩子惨凄凉,难道俺文朴会由着他孤苦伶仃?好歹咱也是他大伯大伯娘,在你们眼中俺们就是黑心的是么!?”

      难道不是?有位老人冷嗤一声。

      “俺两口子自然是要替小叔养着雪菟,只不过……”

      果然来了。族长雪清河和几位老叔公面无表情。

      然而就在这时,默默坐在角落,由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过的男孩却忽然站了起来。

      对众人诧异的神色视若无睹,他微低着头走进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捧着一个铁盒出来。

      那只老公鸡也在这时,无声无息的走进屋里。

      “文晖叔,几位叔公,太叔公。”

      男孩把铁盒放到台上,然后恭恭敬敬的叫道。

      “嫲嫲吩咐过一些事,正好大家都在,就请帮忙做个见证吧。”

      他打开铁盒,里面的东西,让众人都愣了愣。

      铁盒是双层的,第一层放的是钱,把首层拿起,露出里层,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对金手镯、一块白玉印章、一件翠玉扳指。

      “这一对龙凤金镯,是嫲嫲的嫁妆。”瘦小的男孩取出东西,用淡淡的语气说着:“嫲嫲说,这东西是要传给儿媳的,将来要由儿媳传给孙媳,一代一代,我娘不在了,就传给大伯娘和二伯娘,正好一人一个。大伯娘是长媳妇,该得龙镯,可大伯一家十几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这镯子就先放着,要请几位叔公和太叔公做个见证,将来有一天大伯娘回来了,龙镯一定给她,谁都不许想。”

      他顿了顿,将刻龙的金手镯放回铁盒,另一个雕凤的金镯子递给张桂英。

      没有理会张桂英瞪眼咬牙的不满,男孩取出玉印章和玉扳指,继续自顾自的说:“玉印章和玉扳指是传了几代的家宝,是爷爷留下的,嫲嫲说既然我爹也不在了,就留给大伯和二伯,正好也是一人一个。嫲嫲说大伯是长子,所以印章留给大伯,二伯得玉扳指。大伯不在,印章照样放着,等有一天他回来了便交给他,同样请叔公和太叔公做个见证。”

      他把翠玉扳指交给雪文朴,把白玉印章放回铁盒,最后将那些钱拿起。

      “这些钱……”

      男孩顿了一顿,心里有些微发苦。

      张桂英以为不妙,急忙追问:“钱怎么分?”

      她这话一出,村里其他人当即就皱起眉头,尤其是族长雪清河。

      过了一会,男孩才说:“一共是八千六百七十三元八毛,嫲嫲说生时有手有脚养活自己,死了也不想拖累儿孙,丧事花了多少,就从这里拿走多少,余下分为三份,大伯、二伯各一份,我爹一份。”

      他自己不分,也不交给雪文朴,而是递给了村长,让他来处理。

      丧事的钱是雪文朴出的,把这些扣了给回他,剩下的分成三份,各有约一千。处理好这些后,看着默默不语的男孩,雪文晖忍不住问道:“雪菟,你嫲嫲还有没有留下其他话?”

      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与六婆相依为命,村人都知道六婆也是最疼爱他的,可这么一轮下来,却完全不见到六婆为他留些什么……

      雪文晖本意是想问雪菟自己的去留问题,但男孩似乎误会了,点了点头,仍然是轻轻淡淡的说:“嫲嫲有二亩水田、四块生地,她说这些都由大伯和二伯分,大伯不在,二伯可以暂用,但这间屋和菜园,是要留给我的,大伯、二伯也不许抢。”

      “这些事都是嫲嫲吩咐的,这些话也是嫲嫲教我说的。”

      张桂英这时低声嘀咕了一句:“凭什么啊……”

      一直在认真听的族长瞪了一眼过来,她顿时瘘了下去。

      毕竟到目前为止,分配还是公平的——对她而言,至于对雪菟公不公平,那不是她要考虑的。

      “雪菟。”

      一家一户,各有各的事,既然人家生前有吩咐,那么旁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听了这么久,族长雪清河缓了缓,终于开口了。

      老人家的腰骨依然笔直,花白的胡子和布满皱纹的脸,沧桑中透着难言的威慑力,那双眼睛,不见浑浊,反而是一种岁月所沉淀出的睿智与清醒。

      “既然是你嫲嫲吩咐下的,那么自然听她的,无论是否公平。但是……你嫲嫲有没有说过,你以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太叔公。”男孩恭恭敬敬的朝老人行礼,然后才说:“嫲嫲的意思是想二伯照顾我,但我自己想过,我有手有脚,勤快些还是能养活自己的,既然嫲嫲留下这间屋子,那么我希望以后还是住这里,也不需麻烦二伯……也不会要二伯负担。”

      “这……”

      “胡闹,怎么可以……”

      其他叔公辈的老人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发话。

      但无论老人们说什么,男孩始终抿着唇,不发一言。

      最后还是族长打断了众人,他一直在观察着男孩,从男孩倔强的眼睛中,他读出了一些什么,所以老人家只是用那双饱含着岁月智慧的眼睛望着他。

      “既然你有想法,那我们也不好再给什么意见,只是以后遇上了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村里的叔伯兄弟帮忙,你要记着,生活在雪家村所有人,都是一家子。”

      “是的,我知道了。”

      老人叹了叹气,靠着拐杖站起来,是时候离开了。临到门槛处,他又停住,回过头来朝雪文朴一家道:“没什么事,你们也走吧。”

      雪文朴脸上一红,有些不自在了,而张桂英知道自己的心思是瞒不过别人,于是也不装样子,捏着嗓子就喊:“太叔公,俺们也就是想再坐坐,好让屋里生些阳气,况且雪菟一个孩崽,怎能保管……”
      男孩沉默不语,有一会儿之后,还是把铁盒又合上,捧起来走向前就要做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老公鸡突然发出“咯咯”的叫声,声音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仿佛暴风雨来临的情绪。

      牠张开翅膀,浑身毛发竖起,锐利的爪子紧紧扒着地,一步、一步的朝张桂英走过去。

      “你、你……”张桂英一骇,竟然不敢再说下去了。

      这只老公鸡从前的事迹在脑海里浮现,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她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

      公鸡毛发竖得笔直,牠走到张桂英面前,就这样冷冷的盯着她。

      此时的老公鸡,一点都不像只家养的禽畜,仿佛是山里的野兽,举着尖锐的利爪、狠戾地朝着敌人无声咆哮。

      “咯!!!”

      老公鸡发出一声骇人的叫声,突然扑过去就啄,张桂英吓得大声尖叫后退,沉闷的声响逝走,在张桂英原先站着的地,竟然被啄出了个洞。

      这诡异的一幕,真的将所有人都吓住了,张桂英更是脸都白了,不敢想象刚才如果不是退后了几步……不敢想象如果这一下是啄在人的脑袋上……

      一时间,屋里静得渗人。

      良久,还是男孩打破了死寂的场面,他走到雪清河面前,捧起铁盒:“嫲嫲说,我年纪少,不好保管这些东西,所以让我交给太叔公,等那天大伯回来了,才让他再去取回来。也请各位叔公做个见证。”

      “……也好。”

      戏结束,曲终人散。

      众人都离开了,老旧的屋子里只剩下抿着唇的男孩,与那只窝在地上,沉默的老公鸡。

      望着这间屋子,想起了嫲嫲的笑容与声音。

      老人家走了,只留下这间屋子和一只公鸡,从此之后,这就是他所有的东西了。

      男孩蹲了下去。

      公鸡走到他面前。

      “阿才,以后只有你和我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