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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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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休学期间,我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将每天去学校变成了每天去画室而已。
我的老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头发花白,脸像是干枯的老树皮,一双眼却明亮得不像个迟暮的人,给人温暖的感觉。不过这种慈祥只是假象,只有他的学生才知道,这个老家伙发起火来跟怪物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一直很好奇那种中气十足的声音是如何从这样一个瘦小身躯里爆发出来的。
我问匿名,为什么我们同在一个城市,同学一个专业,总是碰不到。
他就一副被我窘到的模样:小子,你是应考生,我是在校生,这能一样嘛?
我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你什么时候抽空来看看我吧?
他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就反问:行啊,有空我就去指点指点你啊,小学弟。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温柔,语调很轻快,好像心情极好的样子。
匿名是真的喜欢他的专业。
所以我打算永远都不告诉匿名我选择美术的原因。
只是匿名好像也并不是很在意缘由就是。
23.
我和匿名的正式见面,在我们相识两年之后。
彼时我们的游戏账号都已经满级,每天挂在家族屋里,称职地做着背景。匿名在家族频道里享受着众人拥捧的快*感,我则是插着耳机听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家族YY里地聊天,手上的笔在速写本上动个不停。
假如这时有人问起一声不吭的我在干吗,就可以听见匿名用一种夸张的暧昧语气说:听海?恩……他在享受生活吧。
这种时候,我就会有无法抑制的想要掐死他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我第一次见到匿名的时候也曾燃起过。原因是,我嫉妒羡慕恨了。
那次我正在画室一隅跟石膏像埋头苦干,暗部怎么处理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接着就听见我那一丝不苟,脾气巨差的老教师用一种欣喜又欣慰的声音说:“……陈衍?你个混小子竟然还记得来看我?太难得了!”
下一秒,匿名少了电磁干扰而显得无比真实的,清朗柔和的笑声就传了过来:“老头子别这么说啦,我不是太忙了没时间嘛——”
我的笔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头没来得及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温暖厚实的物体就压到了我的背上,伴随着那老怪物的喊声:“……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啊,原来不是来看我的,害我白白感动了一把!”
不是个白痴就能听得出老怪物声音里的宠溺和赞赏。
匿名就笑,又是用那种勾人的声音对我低声说:“小子,有没有感动到?本帅哥竟然亲自驾到来看你了。”
我回头,看见他那双明亮的,带点淡淡无奈的眼。
24.
我和匿名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网络上,现实里更是如此。
他是他们美术学院的尖子生,当初的专业考试的画作上一个蓝色的“留”字,被出版到各个版本的应考生优秀作品集里。老头子一谈起他,就用一种无奈地,但分明宠爱的声音叹息:“那小子啊,就是性格太糟糕了,才华倒是我十几年都没有遇到的难得的出众。”
匿名的确有着这种令人难以企及,不得不嫉妒的资本。
有时候我看了半天都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到解药的地方,他能一眼就看出问题。
“这个地方线条太清晰了。你可以糊一点,让它隐进去。”
匿名的手拿笔的姿势极其好看,让我想到寂静白色的白桦林。这真是跨越极大的联想,不过我还是愿意用这种不合常理的修辞。
我问他:你是怎么判断出这个地方加点棕黄更好?
他就笑:直觉。
一份大多数人都没有的直觉。
25.
匿名常常在周末过来看我画画。
认真起来的匿名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少了一份轻佻,多了一分稳重。
“颜色对比太强烈了,很突兀。”他指着我刚刚画上去的绿色说。
我闻到匿名身上淡淡的,类似树脂味的味道。
我喜欢他身上的这种味道,舒服的让人难以形容。
它提醒我:我和匿名已经不只是网友。
在看画时,匿名常常保持着沉默,他说这是他对作画者的尊重,也是观棋不语的美德。
不过在我作画结束,或者不得不求助他的时候,他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他的语言总是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
匿名还常常笑我画画太死板,没有创造力。大多数我只笑不答,心甘情愿地让他嘲笑。
我曾听到老怪物对我们这一届的学生的评价。
那天匿名让我先收拾完东西去楼下等他,再一起去吃午饭。那次很难得的匿名没有在我一下课就冲回画板或者电脑前,而是留下来陪我。
我把东西收拾好,他就让我先下楼,说自己和老师有点事说。
我并没有打算偷听他们对话,只是很巧的是我发现我的速写本落下了。我在折返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老师的声音,他似乎是在叹息:“吴恒那孩子啊……不能说是不好吧,只是起步太晚了,基础差,眼力也一般。你知道,咱们学画的,眼力很重要啊……”
匿名应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老怪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过线应该没问题,就是再高一些就有些悬了。”
画室里响起翻纸的哗哗声,老怪物似乎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沧桑:“没办法,干这行压力就是大,事关孩子未来啊。其实我也经常考虑要不要退休……也许再做个一两年最多了吧。”
我转身下楼,在转角处停了下来。然后我听见铁门开启的声音,缓慢而又沉重地一声“吱嘎——”后,是脚步声。
我装作一副上楼的样子,看到泛白的裤腿后,我抬头,发现匿名一副惊讶的表情,就笑:“速写本忘记带了,回来拿。”
他看了我一眼,就伸手出来揉我的头,轻轻笑:“小子,画画的时候可不能这么粗心。”
我拍开他的手,故意冷冷睨了他一眼,就走上楼。画室里,老师在调颜料,看到我,也是惊讶:“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指着自己位置旁的本子,说:“忘记拿这个了。”
老怪物就“嗯”了一声,又回身继续做他的事,在我道别的时候,跟了句:“回家好好练练‘形’,你这个还不够好啊。”
我对他笑了一下。
26.
把速写本拿在手上,我和匿名错开一个身位一前一后走着。
下午的阳光是混沌的,有种冰凉的质感,诡异的矛盾。
我们沉默地走着,耳畔只有机车奔过的声音。我开口:“别一直盯着我。”
他好像愣了一下,忽然地一个箭步冲上来,揽住我的肩膀:“你怎么知道的?”
我斜了他一眼,指了指印着我们身影的玻璃窗户。他一副恍然的表情,笑:“小子,别老是偷窥。”
我发现我真的特别喜欢他的体温,他的味道。
我们保持着这种勾肩搭背的姿势走了好一段路,当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的时候,匿名忽然开口,声音里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冷静:“小子,好好学啊。”
我一个肘子顶他,被他躲开。我挑了半边眉毛,嘲笑他:“当然会了。”
他的表情在这样迷蒙的光线下也跟着模糊。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有点做作的轻佻:“老家伙说你还是挺不错的,过线希望很大,到时候可别滑铁卢了啊!”
我就嗤声:“跟你一样吗?”
他的笑容真的很好看:“操。”
我忍不住也想笑。两个人拳脚交加地走,笑着笑着就开始喘气,笑着笑着心里就开始平静,笑着笑着我就想抽烟。
这个因果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他不知道,我早就认清自己的能力,我想要的,无非是想和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27.
晚上从画室回来后,我们还是会继续玩游戏。匿名嘱咐过我,好好学画,最好别玩游戏了。我却拒绝了。
在我的认识里,好像少了网络这个媒介,我们之间就会缺少什么。
族长说这是我的幻觉,我和匿名之间的默契早已不单单在网络里。她说她常常快羡慕死我们,她也想和某个人能有这样的默契。我只是笑,不回答。我知道,我从来不会有幻觉,我一直很清醒。
族长问我,匿名在现实和网络里的差别是什么。我想了想,对她说:现实里的他更真实。
族长发了六个鄙视的表情,外加一个大便表情。我应她说:你真不淑女。
她说她不想管我了。
我又笑了。
我才不会告诉她实话。
比如,现实里的匿名没有那么大胆,到处调戏良家妇女。
比如,现实里的匿名比游戏里出风头多了,他的一双手不仅能玩出神操作,还能画出神作品。
比如……
比如——
现实里的匿名喜欢穿单色的衣服。纯白的,纯黑的,纯红的,纯蓝的。
现实里的匿名喜欢松松垮垮的裤子,特别是那种看起来非常有年岁的,他说这种裤子穿起来最舒服。
现实里的匿名喜欢人字拖,不过冬天的时候他不得不败在板鞋上。
现实里的匿名总是对手链又爱又恨,爱因为他喜欢这种调调,而且不用在身上穿洞,恨因为不方便作画。
现实里的匿名不像个艺术生,没有夸张的发型,特别的着装审美,行为举止正常的没办法更加正常。
现实里的匿名是个有着艺术天赋的普通人。
比如:
现实里的匿名不再只是我的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