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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青吾雪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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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对他的恨意大到完全淹没自己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恨他的意义……我恨的,不再是他,而是自己。”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杨柳乱成丝,风轻花落迟……
南有弥子洞,北有千花林。世间奇绝景,醉梦到此地。
月圆之夜,千花之林。
天高际远,夜色空蒙,泠泠月光之下,高低灌木围绕着一池清泉,在这微凉的夜里,蒸腾起袅袅白雾,晕出一派扑朔迷离。
极静之中,忽听得一人浅唱低吟:
“月朗星沉兮,天之何方?
桃花散尽兮,何时归乡?
雁落平沙兮,有歌如狂;
清笳缭乱兮,慰我彷徨;
一樽芳酒兮,两地相望;
不得相见兮,使我沦亡。”
……
歌声悠扬,曲调悲彻雄浑,却是个女子,嗓音空灵澄澈,别有一番韵味。
晏歌驻足,望着那一汪静澜,侧耳细听。
花色纷扬,像极细雨,一片落在晏歌的睫上,他痴愣片刻,忘记来时的目的——
这千花林中住着个饲花的女人,他听人说得,这个女人不是仙,不是神,亦不是妖,只是一缕噙着执念的精魂,奈何情根深重,离不了那片土地,百年来,任谁都是无法。
那女子真实的名姓早已无人知晓,却有着在仙魔两界都如雷贯耳的名号,一曰药仙,一曰毒后。
晏歌正是为了求药而来。
“哗”地一声裂响,温泉水面破开,水花四溅,似碎玉琼珠,一女子裹着湿透的白衣立于水中,青丝披散,肤色细白。微风过处,水色摇曳,她星眸半眯,玉指撩拨着水中的花瓣,眼中是晏歌略显仓皇的脸。
心下嗤笑,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来千花之林么?
便悠悠闲地伸了伸懒腰,从发上取下一把银梳,细细梳头。
晏歌亦看着身前的女子,深邃的眼眸,流转处芳华尽现,她若是抬起了头,微微笑一笑,定会使这漫山遍野的花都失了颜色吧。
天下竟会有如此美丽之人,晏歌惊艳之余,有些许心伤。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那女子更近,只是眼角低垂,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孔上沾染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绯红,似是那石底的青苔,柔软而青涩。
女人看了好笑,却又觉得喜欢。
半响,那少年开了口,声音有着义无反顾的意味儿,竟让她一时不知为何,忘了拒绝。
他说:“药仙,帮我换张脸吧……我想,要一张很美很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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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衍打了个寒噤,裹紧了披风,一边往掌心吹着热气,一边道:“真冷!洮斋,有酒吗?来杯春风笑吧,那可是千年之前我最爱喝的。”
洮斋却说:“没了,那酒是晏歌酿的,那时他还未离开青吾之境……酒成的那天,他还撒娇对我说,有了这么好的手艺,就不怕我会离开他了。”
“哦,晏歌么?”东陵衍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那孩子我记得,梅花化成的人呐,漂亮,气质清奇,简直连天界的琼花牡丹都比他不上!”
洮斋听后笑了笑,道:“那不是真正的他,他换了脸……真正的他,长得很平凡。”
“换脸?!”东陵衍显然大吃一惊,“没想到啊没想到,那小娃还挺能折腾,竟是个完美主义者,嗯,其实我对自己的鼻子也有些不满,喂,洮斋,他在哪换的啊?”
“千花林。”
东陵衍又是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连语气里都是惊颤:“他还真是够胆啊,千花林,那个女人,连我都不敢去招惹的。”
声音越来越小,东陵衍想着自己的道行,着实有些自惭形愧。
洮斋呵呵地笑了笑,神色自嘲而落寞:“他那时是恨我恨得没有办法了吧,若知道他会那样做,我怎么也会劝住……我本以为不会……是我太不关心他。”
漫漫长夜,晦暗烛光,催情香药,一室旖旎
空气晕染上情欲,变的燥热而粘重,负伤的少年仰躺在罗缎深处,眼底是一片嗜血的红。
此时此刻,他愤怒地想要杀人,然而他却茫然,他最应该杀掉的,是谁?
他记着就在刚才,墨岚看着那些坏人步步逼近,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他看着心烦,就吼他:“就当是被疯狗咬了,哭什么哭!”
玉琢般的少年却哭得更厉害,他看到那两片颤抖的唇中隐隐唤出了洮斋的名字,心里蓦然一热,是久违的安定。
只是故作的镇定,毕竟还小,也会害怕心慌,他也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名字,却料不到是这么个结局。
不想承认那最后的一个眼神,那冷厉的一瞥,就那样毫无波澜的划过他的藏身之处。他看着洮斋宛若天神般的降临,看到他第一次发怒,看着他执衣覆上墨岚的肩头,然后看着他抱着墨岚夺门而出,心急火燎,却任由自己葬身虎穴。
他把他忘了,呵呵,多么好笑,这么个情景,他竟然把他给忘了!
他该是有多么不关心他啊?!
被衾凌乱,少年看着满地狼藉,重重咬下嘴唇。
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堪的一个夜晚,他坐起,然后离开,忍着钝痛,身体火辣辣的疼,心却如坠冰窖,是从未有过的冷。
他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噬骨腐魂。
漫漫雪下,洮斋执酒而饮,衣角牵动,青丝共银雪乱飞,清贵的紫衣,也染上了浓浓的苍寂。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我,微愕后是浅浅一笑,推了推东陵衍,道:“那就是林尘?”
“哦,嗯。”东陵衍点了点头,转而又责怪地看我:“你在背后偷听什么,这么不懂规矩!”
我窘迫地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动作。
洮斋却不是东陵衍口中的坏脾气,他摆手,没所谓地笑笑:“无妨,林尘师父是佛门中人,一心的清静无为,就算听了我这场风月,大约也是不懂的吧。”
他复又叹了口气,道:“我还记得那个冬日的清晨,我安顿好墨岚,推门而出的时候,看到寒衫负伤的少年倒在雪地里,强强睁开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的脚尖。”
空空荡荡的院落,少年看到一双墨色的靴子碾过细雪,缓缓走来,停在了他的身边。然后身体被扶起,靠在了一片温热的怀中,少年动了动眼睛,听到一个声音:“你……没事吧?”
那人的声音许是不会变的吧,听不出有几分担心,几分关切,少年心里默默地想,口中却道:“你好得很呐,还记得青吾之境里有一个晏歌吗?”十足地斥责与不屑。
抱着少年的手臂僵了僵,洮斋面色发寒,风雪将至:“放肆!”
晏歌倒是不怕,竟猛然推开了他的手,跪坐在雪地上,勉力支起腰肢,道:“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偏不理我……”
“是谁规定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喜欢你?”洮斋语气淡淡的,没有表情的面孔却让人心寒。
“哈哈,是没人规定,可好歹你也,你也……”晏歌没有说下去,嘴唇冻得僵硬,却硬生生牵扯出一个弧度:“我是丑,那又怎样?……这张面孔只不过是一张外壳,在你眼里,难道所有人都只是一张壳吗?”
洮斋一愣,他看着少年的眼神,第一次觉得刺目而不敢直视。
“哼,肤浅!”
晏歌走了,脚步歪歪斜斜,一深一浅。洮斋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脆弱却骄傲异常的背影,觉得失力,觉得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