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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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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毓曾经也年少得意过。十四岁就拜散骑侍郎。现在钟毓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当年的情景:十四岁的自己穿着簇新的官服,跟随一群大臣步入朝堂那苍茫未知的穹宇之下。他偷偷抬起眼来,他没有去偷窥皇上,他只是略略仰着他年轻俊秀的脸,而一束阳光正好投射在他的脸上,那是自然对鲜嫩青春的特别加冕。
后来,他的光芒逐渐趋于黯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弟弟钟会。但是,温和的钟毓对弟弟一直非常怜爱。他是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钟会的人,他明白在钟会森冷狂傲的外表下,到底隐藏的是什么。他明白,就如钟会一直青涩的外貌一样,他的内心根本就没有长大!他的情绪还像少年一样的热烈又不稳定。他可怜他,担心他,同时他也害怕他会带累他。而他身边的人都不爱钟会。他的母亲孙氏,当年曾想毒死还在母亲腹中的钟会,后被父亲发现,逐出家门,然后发疯,再然后落水而亡。她在疯狂后曾经扎了钟会与其母的小人,疯狂地扎满银针,犹如两个白色的刺猬。钟毓的妻子也不喜欢钟会。她恨不得让钟毓和钟会分家,甚至恨不得斩断他们血缘中的联系。
“你记着,你弟弟钟会绝对是个闯祸精!他的眼睛!光凭那双眼睛在这样的乱世,他就肯定不得善终!”钟毓气得喝止妻子住口,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这样诅咒自己的弟弟。
自己的弟弟。自从父亲去世后,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攥住自己长袖的弟弟。钟会的母亲有时对钟会要求近于苛刻的严格,有时又会一直抱着他,紧紧的,不准钟会挣扎,这样窒息过度的拥抱最长会持续大半个时辰。直到女人的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水来,才会停止。那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从小失去父母,一直寄人篱下,然后在花朵一样的年纪嫁给了他们垂老的父亲。无论他们的父亲多么英明神武,他终归是一个老人,也就是说,美丽少女的青春还是被摧残了。当父亲去世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只好把自己一生中全部的爱:父母天伦之爱,夫妻之爱,和舐犊之爱,都焦灼在自己唯一的孩子----钟会身上。她迫切的希望儿子能飞黄腾达,她是绝顶聪明的女子,她有着智慧赋予她的野心,而钟会就必须要实现她的野心。她严格监督钟会的学习,她为培养钟会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以她的智慧,这套精雕细琢的计划必定是无懈可击。也就是说,钟会从小就被关进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由他母亲呕心沥血建造的牢笼。
而钟毓又知道,钟会天生的思想感情都太过锋利,它们会从牢笼的间隔中喧哗着、拼命地挣扎出去,然后拼命的增长,而那些留在牢笼里的部分则会被拼命拉扯着往外,阻力与动力的拉锯,进出都不能。最后残留在牢笼里钟会的身体必然会血肉模糊,甚至分崩离析。
钟毓叹口气,终止了自己信马由缰的意识流。同时,马车也停了,他掀开帘子,下车。
敲开门,钟毓看见了从小跟着钟会的小厮。“大爷,”他唤着钟毓,脸皱成一团,“二爷吩咐了,谁都不见。”
钟毓淡淡说道:“没事,你说是我。”小厮一缩脖子,嗫嚅地吐出他最不愿意吐出的几个字,“可是,二爷特地吩咐,包括大爷在内。”
钟毓有些急了,他又有发脾气的冲动,他把可怜的小厮当成弟弟,对着他吐出一连串的质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晋王都向我问过他的去向!人不在,朝也不上!现在回来了,也不出门,也不上朝,没有一句解释!这到底是想怎么样!还嫌这个世道不够乱吗?”
小厮脸色发白的看着大发雷霆的大公子,心想:能让脾气那么好的大公子发火的人,也只有古怪又可怕的二公子了。
最后,钟毓只能离开。他也知道自己的怒火终将要落空。
就在钟毓微微驼着背,登上马车,驶离钟会府衙的时候,山涛已经坐在了前大将军府,现在已经是晋王府的华丽花厅里,从精致的描金瓷杯中,喝着用南夷采摘的鲜嫩茶叶尖泡出来的碧绿茶水。
坐在山涛斜对面主位上的司马昭显然心思不在喝茶之上。他摸了摸茶杯,觉得烫,于是连端起来的功夫都免了,就任凭那一杯精致的茶冷掉。
他看着山涛小心翼翼喝茶的样子,微微笑了,但是遍身气息似乎变得更加低温。山涛立刻放下茶杯,讪讪笑道:“好茶。”
司马昭笑道:“难得能请到七贤之一的巨源兄与在下品茶啊。”山涛忙道:“哪里哪里,能与。。”他想说晋王,但最后憋出的还是,“将军,饮茶,才是下官荣幸。”
司马昭笑笑,似乎并不介意。于是,两人又闲话了些茶道。
隔了一会,司马昭终于慢慢露出了他的底牌,就像暗夜里的狼终于慢慢露出了森白的獠牙:“巨源最近迁了散骑常侍郎,原来在吏部就有了一个空缺。我最近考虑,想请嵇中散大人出来接任巨源君原来的空缺,不知可否?”
山涛的脊背一下子僵硬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回应是好,他看着司马昭阴森的笑容,只能回答:“下官不知。。。”
司马昭继续娓娓道来,一边缓缓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优雅又邪恶:“我也考虑到嵇中散的性子与众不同,如果由我直接请,他未必肯。所以想请巨源兄请其出山为官,为朝廷效力。”
山涛只能硬着头皮:“其实,叔夜他个性不羁,也许并不适合。。。”他话还未说完,司马昭便以响亮的叹息声打断了他的话,就见司马昭露出了近似惋惜的神色,幽幽说道:“似嵇中散这样名满天下的名仕,子上早就钦慕不已,很想一睹丰采,只是总恨没有机缘。再说,现在朝廷纷乱,正亟需似嵇中散这样又有才能又有名望的人出山效力,帮助平定天下,造福苍生。”司马昭的一番说辞再次证明他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恶棍。
山涛当然知道让嵇康出来做官无异于试图给疯马上马鞍,或者穿钉鞋踩猫的尾巴----他如果不一蹦三尺高,气得发疯那才叫不正常!但是,今天司马昭的这样一席话,明摆着就是要逼迫嵇康出来做官,如果嵇康不同意,那么就生死未卜了。司马昭真的打算就此做掉嵇康吗?山涛汗如雨下,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司马昭很满意地看着山涛憋得通红的脸,左右为难的神色,又故意叹了口气,他看见山涛恐惧的看着他,他则无辜的装忧郁:“如果巨源兄不同意,那么,子上只有寻一天登门拜访,亲自请嵇中散出山了。”山涛的动作立刻有点失控,茶杯“呯”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司马昭看着地上粉碎的精致茶杯,眼帘慢慢抬起,凝眸看着山涛:“巨源兄。。。”山涛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值得硬着头皮说道:“晋王尽管放心,下官会写信请叔夜出山。”晋王,山涛承认了,面前这只优雅残忍的狼,只能是王。
司马昭拍拍手,这时一个锦衣仆从走了上来,手里捧着一支精致的手杖。司马昭指着手杖对山涛说道:“这是藜木所制,轻巧坚韧,很适合老人家。我听说巨源兄的母亲高寿,所以就特地寻了此杖孝敬老人家,还希望巨源兄不要嫌弃简陋。”
山涛一边忙不迭的说岂敢岂敢,一边双手接过那支手杖。手杖真的很轻,但是在山涛手中却重若玄铁:这下好了,司马昭在暗示自己,自己的老母亲也尽在他的掌握中。
他最后绝望的想到了嵇康,想到了他神仙一般的面貌和姿态。
“叔夜,我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