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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   往昔,那么热闹的山阳,似乎再也不存在了。山涛已然绝交,钟会已然被识破,其他的旧友们也都各自挣扎在自己的苦恼中。最最潇洒的吕安自妻子徐氏死后,也是深居简出。他本来狂怒地要将兄长吕巽告上公堂,嵇康劝阻了他。然后,他就自己把自己关在家中,不停地喝酒。喝多了,就产生幻觉,仿佛看见徐氏又站在他面前,于是他就和虚空中的幻像说话,每次都是以最最甜蜜的情话开始,再以破口大骂她蠢女人结束。

      嵇康有一次来找过他,但是当他自虚掩的门缝中看见吕安对着虚空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就转身离开了。他坐在吕安家门口,把带来的准备和吕安一起喝的酒,全部灌进嘴里,然后,扔掉酒瓶,回家。

      他在微醺中穿过那片翠绿的竹林,竹林依旧,竿竿如玉,却清寂的可怕。他苍凉的白衣,轻轻的拂动在初冬的风里,如雪。他忽然渴望下雪,也许下了雪,一切就不会如此寂寞。

      他记得他曾经和山涛坐在竹林中赏雪,冻得几乎要死过去。山涛尤其怕冷,一边发抖,一边陪着他,简直是一个大傻瓜。于是,嵇康就把自己的雪褂子除下来,披在他身上。山涛坚决地拼命推辞,迂腐的要命,欠别人人情对他来说比简直比杀头还难以忍受。嵇康就这么回忆着,唇边慢慢泛起微笑。最后,他们决定挤在一起,共同披着那个雪褂子。雪褂子很破,嵇康一向就不是一个讲究的人,两个人之所以感觉到温暖,纯粹是因为彼此身上的温度。山涛刚和嵇康靠很近的时候还有些不自在,但是嵇康身上实在很温暖,而身边寒风呼啸,于是他不自禁地越靠越近。身体暖了,思想松了,他甫一抬眼,正撞上嵇康笑得弯起来的眼睛,于是当年,老大不小,接近而立的山涛老脸一下子就酡红一片。

      后来,那个袍子还被袁仲尼鄙视了。袁仲尼曾经也和嵇康在竹林中赏雪,一双眼睛老是往嵇康身上的破袍子瞄。然后,他忽然站起来,离开。嵇康莫名其妙,但也不去管他,继续玩命地喝酒,以御寒。雪越下越大,嵇康就一直坐着,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雪花落满了睫毛,嵇康眯起眼睛来,在狭窄的缝隙中看见袁仲尼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件缀满白色羽毛的超豪华大氅。他走到嵇康面前,先把他身上雪掸干净,然后哗地一声,抖开大氅,羽毛纷纷扬扬,他将大氅披在了嵇康身上。

      嵇康本来想拒绝这种在他看来庸俗华丽的东西。但是,那件大氅太过温暖柔软,就如冬季的暖日。袁仲尼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这可不是绫罗一类的俗物。首先,它是羽毛,再之它是白色,最后它里面藏着冬季的暖日和仲尼的一份心。”

      嵇康于是笑:“无功不受禄。”袁仲尼眨眨眼:“再过几日,不就是叔夜的生辰?这就权做礼物吧。再说,你里面的那件雪褂子虽然好,你也不可以太过宠它,天天都披着。应当适当冷落之,以免其恃宠而骄。”狡猾的袁仲尼虽然嘴上这么说,眼睛里满满地装着对他原来那件袍子的鄙夷。嵇康于是又微笑了,别人如果鄙视他的袍子,他或许会很愤怒,但是眼前的袁仲尼实在太孩子气,太可爱,就是让嵇康无从发火。

      嵇康偶然还是会回忆他和钟会之间的事情,但是,在回忆中,那个人从来不叫钟会,他只叫袁仲尼。对他来说,现在的钟会并不是他以前的老朋友袁仲尼。他的老朋友袁仲尼已经死了,只存在于他的回忆中。

      嵇康原来一度认为他今生再也不会见到钟会。但是,命运是残酷又凛冽的,有时候,你越是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它越是按住你的头,撑开你的眼睛,强迫你面对。这就是为什么命运的齿轮上总是粘连着斑驳的血迹和残破的肉末,那些都是它成功碾过无数颗颤抖的心脏,留下的战利品。

      嵇康知道吕安被捕入狱的那天,下了那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本来那天,连嵇康这样野的艺术家,看着这么大的雪,也打算在家里闭门一日了。当他生了火,准备在家中读一整天书的时候,他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

      来者是吕安家唯一的丫鬟。当初徐氏嫁给吕安,并没得到家里热忱的支持,所以得到的陪嫁并不多。带过来的几个丫鬟,后来也都各自嫁人了。这个丫鬟应该是后来买的,因为她一看就是从乡下出来的姑娘,结实不好看,现在还哭得眼睛肿成一条缝,吊着大鼻涕,全身时不时剧烈的抽噎一下。

      嵇康秀丽的眉蹙了起来,不详如走水的浓烟,从他心底迅速升起。

      果然,那个丫鬟口齿含混,抽抽噎噎地说:“相公,相公被抓进去了,被几个衙役,据说犯了大事,要押到洛阳审问。”她冒着暴雪狂奔,身上早就落满了雪,几乎已成了一个雪人。雪化了,她衣衫单薄,对贱民来说,在那个时代棉衣还是奢侈品,她应该感到彻骨的寒冷,但她只是一边打寒战,一边哭着反复说:“求求,求求嵇先生,救救他,救救他。。。”

      嵇康冒着暴雪,亲自驾车,连夜赶到了洛阳。他没有去找任何人,当然也没找山涛。他很低调地住进了一家小客栈。

      第二天,他感到浑身不适,估计是雪中赶车太辛苦的缘故。但是,他还是强撑着,去相熟的一个消息灵通的友人那儿打听吕安的事情。

      友人说到吕安的事情,只剩叹息:“我不相信吕安能做出忤逆父母兄长的事情,但是是他哥哥亲自告他的。据说,吕巽大人也是挣扎了很久,后来还是因为坚持晋王的“孝”治天下,只能忍痛大义灭亲,举报吕安。据说吕安一案,晋王可能要安排重臣亲审。“

      嵇康听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咀嚼那段话。然后,他望向那个友人:“何日开庭审问?证人可否直接上堂作证?”

      友人见他掸掸衣襟,似乎立刻就要站起来,冲上朝堂,不觉一惊,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脱口而出:“您想干什么?”

      嵇康淡然地看着友人,脸上并没有过分的义愤填膺,他的怒气业已全部消耗在昨夜暴雪中的驾车狂奔,现在他在发热,全身都很冷,心几乎结冰。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向友人简单解释一下,于是他说:“我想但凡天下人都不能坐着旁观这场冤案。”

      友人叹息,他和嵇康的关系没有那么好,但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去送死,也还是于心不忍,于是情不自禁地就开始劝解:“您前段时间与山涛大人的绝交书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现在对于您是至关重要的敏感时期,只要您有一点不妥,一旦被抓住,都是相当麻烦的。更别说现在吕君陷入的是不孝风波,这可是伤风败俗的大罪过,吕巽大人是钟会大人的手下,又是晋公面前的红人,此案的输赢还没有判,胜负就已经很明显了!您又何必去搀和这趟浑水?我看您还是赶紧回去,我已经管好仆人,不让他们泄露您来过洛阳的事情。”
      友人头脑很清楚,分析得相当到位,嵇康一下就对这场阴谋豁然开朗了。于是,他站起身,友人仰着脖子看着他,嵇康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那嵇康告辞。”

      友人长吁一口气,赶紧也跟着站起来,吆喝着仆从,亲自撑着伞将嵇康送至大门前。

      “赶快回去!”友人在夹着雪的西北风中冲嵇康大声说,还挥着手指向远方。嵇康也不多说什么,最后拱了拱手就上了马车。

      吕巽状告弟弟吕安不孝,这个感人肺腑、大义灭亲的案子很快就开堂初审了。主审官是司隶校尉王祥大人,而朝堂一角还放了一架屏风,从王祥大人时不时向那扇屏风投去的目光来看,里面必然坐着一位贵客。于是,朝堂上便更加肃静,众人都知道这件案子有多么的重要。

      开堂,一套仪式行毕,原告吕巽和被告吕安就都被带了上来。众人见吕巽衣着华丽,站在那儿看上去就一副胜诉的样子,而吕安蓬头垢面,跪在那儿,沉闷得像块砖头。

      吕巽口若悬河地说他的陈词,什么小人年幼丧母,身为长兄含辛茹苦地将弟弟抚养长大。而弟弟吕安忤逆自己,辱骂虐待父亲多年,不孝恶行,邻里皆知。众人都听得匪夷所思,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大逆不道的人。

      吕安垂着双目,披头散发,吕巽说的时候,他就听着。然后,他忽然在吕巽说到最动情的时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吕巽轻轻咳嗽一声,并没有去看吕安,而是继续自己声情并茂的演说。而吕安很放肆地索性连续又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吕巽低下头,脸皮再厚,他也有些局促了。而王祥一拍惊堂木,厉声喝止吕安:“堂下人犯居然胆敢公然蔑视朝堂!”

      吕安勉强止住笑声,一双眼睛极其轻蔑地瞥向王祥:“大人难道就不觉得可笑吗?”

      王祥被堂下囚犯那双蔑视的眼睛激怒了,他暴跳如雷地要给吕安上刑。

      这时,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厮碎步跑上来,和师爷耳语了几句,师爷赶忙又跑到王祥那儿耳语了几句。王祥看了那角落的屏风一眼,居然敛了怒气,只大骂了吕安几句,却也没有继续上刑。衙役只得又把一堆夹棍板子拖下去。

      然后,吕巽也没有继续自己的申诉。轮到吕安说了,他面无表情,直接用手指着吕巽道:“他强/奸我的妻子,逼得她自杀。”

      吕巽立刻惊跳着大声否认,口若悬河地质问吕安。吕安是我自岿然不动,也不继续控诉。王祥皱起了眉头。四周衙役的脸上都现出暧昧的神色,开始上下打量衣冠楚楚的吕巽。

      吕巽被舆论八卦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身,立刻跳起来说自己有证人,可以证明弟弟不孝恶行与对自己的诬陷。
      当吕巽那得了很多钱的证人,把台词滚瓜烂熟、声情并茂地背了一遍之后,王祥点点头,皱着眉头恶声问吕安可有证人。

      一直满不在乎的吕安,直到这时才露出了几分怅惘之色。他略略侧过头,似乎想回头看看,但是转到一半,他又把头扭了回来,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低:“没有。”

      王祥冷笑一声:“没有证人,那你的那些说辞不仅没有任何用处,还是诬陷。”

      吕安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吕巽全身都在冒冷汗,心想只要再熬一会,就可以永无后顾之忧了。

      师爷皱着眉,他记得吕安似乎是有一个证人的,那个人来他这里登记过,说是今天会来,难道知难而退了?

      正在这时,有个衙役扯着公鸭嗓子宣布:“证人谯郡嵇康带到。”

      瞬间,整个朝堂再一次的凝固了。王祥的目光如刀闪电般地剜向身边的师爷。师爷这才想起当初登记名字的时候,为何会一直觉得证人的名字十分耳熟。老谋深算,老有所为也有点老年痴呆的师爷,一双老寒腿就开始瑟瑟发抖。

      王祥沉吟地看了一眼屏风,可已来不及,只能看着嵇康正跨过门槛走上堂来。

      一身雪色布衣,穿得还没有吕巽华丽,但嵇康就是天然带着万丈耀目光芒,他的出现,让堂外刺眼的雪光都褪色为无力的苍白。堂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本能地、微微眯起来。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焦点,夺了整个朝堂的呼吸。所有人都勾勾盯住他,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在朝堂中响起:“草民嵇康见过大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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