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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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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看着嵇康露着胸膛在其院落中的大树下打铁,自己只能在一边拉风箱打下手,眉头微蹙,他不安地注意着院落外的动静。
嵇康则贯注观察火炉中的铁器有没有烧红,然后及时拿出来,举着大锤,开始一下一下地锻打。墙外,一个声音响起来,向秀一听便知道是隔壁的和嵇康一样行为夸张的疯子吕安,就听他扯着嗓子隔墙喊:“叔夜,今天兴致好,开始打铁了?”
嵇康高高举起手中大锤,再重重落下,打在铁器上,迸出火星点点,他笑着对着墙外喊道:“是啊,仲悌兄,今日可灌园了?”吕安于是在墙外大笑:“可不是,这才挑着过来!叔夜,你需要我为你拉风箱吗?哟,那边好像来了一群人啊,直奔你家大门啊,老兄啊,你今天有客人啊?”
向秀于是看向嵇康,希望他能忽然良心发现,立刻把炉子灭了,将衣服穿戴整齐,就算不迎接,也不至于用打铁迸发出来的火星,将那群大人们吓到。
可是嵇康偏偏是无压力到了一定境界,他还是继续打铁,似乎劲头更足了,他对吕安喊:“一会儿去找你喝酒,帮你灌园!”
于是,墙外吕安吆喝了一声“好嘞”,就担着两桶大粪走了。
钟会带着一群轻衣云宾站在嵇康宅邸门前。他略斜着眼又掸了一眼自己的队伍,确认他们的确矫揉造作庸俗到一定程度,会收到嵇康完美的鄙视。而有一个小白脸居然迎着自己的目光,矜持又暧昧地笑了一下,顿时钟会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他立刻冷冷地调转目光,伸手叩门。
当眼花耳背的看门老者终于弄清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之后,便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后院。钟会只能走在第一个,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举步维艰和首当其冲。
然后,他看见了嵇康家景色优美但是疏于整理的后院,看见了那株镇园古木,看见了袒露胸膛的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
打铁,本来是非常野蛮,毫无美感的体力劳动。但是,嵇康偏偏能将此低陋的体力劳动美化成一场声势浩大,火星璀璨的行为艺术。他的脸在明灭火光的映照下愈加趋近完美,他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而飞扬,漆黑的颜色点缀着如流萤的火星。而且,与本朝那些病歪歪的阴柔美男相比,嵇康的胸膛,他的汗水,他的动作,都带着无可比拟、深具力度的男性美。
钟会知道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被嵇康的男性美所震慑,他身后那一群娇生惯养的权贵们,全部忘记炙热的火炉,飞溅的火星,肃然而立,毫无怨言。钟会不用回头就已经预料到他们脸上那种迷炫的贪恋。就如他一样,无论怎样的人都会为嵇康的魅力震撼与折服。
向秀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来者的数量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最前面的那个着锦缎黑衣,少年模样的大人应该就是钟会了。向秀扯着风箱,他不知道传说中的钟会居然这样年轻,下颌尖尖,眉头微蹙。向秀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瘦削的漂亮少年和那个残忍卑鄙的钟会联系在一起。然后,钟会身后的那一群都显得较为平庸,胖瘦高矮各异,但都直勾勾地盯住嵇康。向秀叹了一口气,转眼去看嵇康,却见这个哥完全目不斜视地将锤举起又砸下。
向秀心中悲叹,索性瞑目拉风箱,对于眼前的这个场景,还是眼不见为净为好。这时,一个人怯怯的声音又使他睁开眼睛来,就见一个大众脸,五短身材的官员从权贵群中走了出来,抖抖索索地站在钟会旁边,然后哆哆嗦嗦地开口:“在下,在下,袁仲尼。”
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什么意思,袁仲尼是很重要的人物吗?向秀对这段插曲感到摸不着头脑。但他明显感到身边嵇康手中举起的大锤停滞了一下,然后忽然重重落下。
火花四溅。
他又看钟会,就见他盯着嵇康,脸色非常难看。而他身边的那个袁仲尼,他的腿哆嗦的太厉害应该已经完全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但是没有人去扶他,他就那么半蹲着,面色白得和身后的徐小白脸差不多。
但是,嵇康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这群人一眼。
钟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后来很多人在谈到这次举世闻名的会面时,都说就是因为嵇康的傲慢在这次完全激怒了小人钟会,所以才会导致后面不幸的一切。但是,当事者向秀却并不完全认可此种说法。虽然,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更具合理性的,但在当时,他明显感到两人间的气氛并不像单纯的傲慢的蔑视与被轻视的愤怒。嵇康仅仅是无视,神色平静并不倨傲。而钟会的脸色也并不像受到轻视的愤怒。他的眼神,在场除了向秀,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眼神------------对于那样的眼神,向秀感到很奇怪。他事后曾经询问嵇康是否之前就见过钟会,嵇康只是回答他从来不与司马昭的人来往。
“那为什么我觉得钟会的眼神那么绝望,那么难过。如果是初见,他的眼神里怎么会那样富有感情?”那天晚上在吕安家喝酒时,向秀终于忍不住问嵇康。
当时,嵇康并没有马上接话,他只是把酒瓶送到嘴边,仰头开始牛饮。而吕安已经有些醉了,觑着眼,大肆嘲笑向秀:“你真是书呆子!绝对是什么市井野史看多了!老实交代,是飞燕还是合德?你怎么能把个钟会描述的和个痴情的怨妇一样?他爱我们叔夜,然后求而不得是不是?哈哈哈哈!”
嵇康牛饮完毕,喘息着,将手中酒瓶重重地砸在对面的墙上,然后跟着大笑:“胡说什么!提那种庸人干什么!败兴,败兴!”
吕安大摇其头说:“你别说,钟会虽然人不怎么样,但还是有才的。你们今天最后对的那两句,估计又得让人传于街头巷尾,引为经典了。”
书生向秀于是又开始回想那段历史上最经典的对话之一。
最后,当钟会转身要走时,一直沉默的嵇康,忽然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当时,场面又陷入一片死寂。
然后,钟会没有回转身,回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为何要来搅我清净?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当年,我自前来;如今,我自离去。
两句机锋,只有两人自己知道。
嵇康夺过吕安手中的酒壶,又喝了一口。
十年的骗局,就这样结束在寥寥两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