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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话:一半是海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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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进社会就像二次出生,连说话也要重头学起;不过艾斯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打发在这上面,光是目前的现状,就够他烦上好一阵的了:要还上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该死的老爹(啊,事实上已经死了)拖欠的债款,还要帮忙分担一部分路飞的学费。虽然那家伙信誓旦旦拍胸脯表示可以自己挣——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想要挣钱无异于高射炮打蚊子。此外还有房租和生活费,健全的23岁青年已经完全没有资格去考虑会有更多花销的事情,比如更换一款功能更全面的手绘板以及提升电脑配置,或者像其他同龄人那样与一个看对眼的姑娘携手出门恋爱约会。
不过这些难处他都没打算说,即使对路飞也不会说。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还没捂热就没了,交房租,还信用卡,生活像小丑拎着饵钩骑在你背上,而你就是那头蠢驴追着胡萝卜奔赴不休。
但生存是第一位的,自我价值的实现什么的,得挪到之后再说。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他来到这间公司已经一个半月;一向以加夜班为惯例的白胡子广告公司在这日子里都破天荒地早早走空,连萨奇这样的模范标兵也一早没了影,艾斯落在了最后。
他没有要去的地方。家里的电脑配置还没公司的好,硬盘运作时发出的噪音和那逐渐落在蜗牛后面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路飞今晚也要和死党们一起开派对,天知道他怎么才到这儿就交到那么多朋友。艾斯不想回只有一个人的租屋,摊在桌上的催债信函也总令人没来由的心烦意乱,虽然律师向他保证过会说服债主接受分期付款,况且他的主要债方还是比较温和的银行。
“加班吗?”可比在走前问他。他今天打扮一新,连脸颊都闪着光彩,大概是要去赴一场不错的约会。艾斯敷衍过去,其实他即使想要加班,也没有活可以做。
没错,自上班至今,他还没有加入属于他自己的项目组,没有可以让他在某一栏署名的项目与成绩。虽然在试用期,他逐渐了解到可比的焦虑。
他打开绘版,想像以前一样随便涂画一点什么,却突然发现大脑空白一片,全部的色彩都像是躲着他那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线条也齐齐地、呆板地排列在那里,并不打算被组合成有生命的轮廓。他尝试挪动它们,但就像魔法失效,魔杖的尖端什么也没有出现。
一定是这段时间没摸画笔的错。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试图从装饰的纹理中激发一点灵感,但什么也没有。图案还是图案,没有随着他的思维跳跃起来;这让艾斯突然想起一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你最好不要把你的兴趣变成工作,否则兴趣会变得索然无趣。
我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他瞪着眼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呆呆地想着:都是些无趣的事。帮着其他正式工搜集素材、抠图、整理草稿和提案,制作PPT模板,甚至照他们设计的名片样式,更改出三百份人名和电话不同的版本。枯燥乏味又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工作简直要把他逼疯,好在萨奇经常来拯救他出苦海,这让他突然觉得跑业务的时间反倒弥足珍贵了。他们并不常去马尔科那儿,萨奇甚至经常用“那个混蛋”“那个老顽固”和“忘恩负义的家伙”来称呼他。他说他“吝啬的像个魔鬼”,一分利也不肯放过。这让艾斯燃起了兴趣,他不相信马尔科真是油盐不进的类型。他向萨奇要了一份初拟的合同,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开始每天在白胡子报道之后必然要再去阿尔法托利亚所在的楼层报道一次,他进出那栋大楼的次数频繁到连门卫都以为他是新来的员工。
这是他这一个月来惟一有意义与收效的工作,连萨奇都不敢相信他能做到,但他真的坚持下来了。在二月的前一天,他带回来了有马尔科签名的合同,以及一个小额的新客户的设计委托。虽然只是很小的单子,但这无异于由阿尔法托利亚挂起的免战牌。
“天哪……你怎么办到的?总不会是色诱那个好命的混账吧?”
艾斯眨了眨眼。“我天天骚扰他。”他捏着那份合同,凭此赚了萨奇一顿饭,当然不是在食堂。
现在他歪倒在自己的椅子中,却毫不费力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那家伙的脸,气恼中带点儿无奈,又好像觉得哪里好笑一样撇着嘴。艾斯持续着第二十次准时抵达他的办公室并不管周围情况开始大声朗诵合同内容,他已经搞定了坐在马尔科门外的一簇伙计,搞定了保洁的阿姨和保卫的小哥,和阿尔法的一绺子人都关系铁起来,没有人会赶他走。
“我不得不说,你很有毅力和人缘,”戴着执行董事面具的马尔科说,“可这些并不能说服我在合同上签字。”
“因为我并不擅长萨奇说的那些华丽又专业的术语……,不过这份合同对我很重要。”艾斯停止宣读的噪音认真地说,“你可以相信我。”
马尔科觉得有点儿好笑:“我该相信你什么?”
“我偷看了萨奇的文件,这的确是他的权限底限了。”艾斯把商业机密说的事不关己,“而其他的你们不是已经谈妥,就是比我还清楚。”
马尔科愣了几秒,……艾斯现在想起那副神情都觉得好笑。接着执行董事一把抄过他手里的合同,没啥顿点地签完了大名,……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补充合同写起来……整个过程里他都边写边笑,而且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高。那情景真是诡异。
“这是给你的合同,”艾斯记得最后那家伙把文件交到他手里时说的话,“我认为你可以从萨奇那儿毕业了。”他们还握了握手。艾斯将这个理解成马尔科为终于摆脱他每天比闹钟还准时的报道而感到欣慰,毕竟那连他自己都觉得烦人,不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是他一贯的风格,虽然也经常被萨博称之为不撞南墙誓不回头的典范。
萨奇只顾着感慨他俩的区别待遇:“要是我这么做他绝对会叫保安把我丢出去,绝对。”
“那是因为你不够真诚。”艾斯得意地说。
“你是怎么表现你的真诚的,小子?”
“毋庸置疑,我长得就比你诚恳的多。”
代价是换来萨奇满屋子的追打,直到卡莉法一脚把这两个兴奋过度的人都踹进了反省室;不过艾斯仍然感到很开心,这是他在白胡子首次独立完成的任务,虽然多少用到了点儿不太光彩的关系。但令他懊丧的是,从马尔科那儿介绍来的小额客户仍然没能落到他手上,而是转交给了十一队进行整体运营。他再度失去了工作的劲头。
好吧,现在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劲头,他连敲打键盘的力气都好像一起弄丢了;像是要安慰自己似的在这样的日子里拿了只笔,对着空白的稿纸,却什么都画不出来。面前的电脑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美感的机器,水杯里结满了咖啡垢,他既不想洗也不想看见它,铅笔无意义地在指间转圈。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加着世界上最不需要加的班——除了浪费水电暖气以外一无所得。但比这还糟的是他画不出画,也不想回家,更无法解决那些让他生活一片脏色的所有因素。他甚至不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打电话给路飞或者萨博,因为前者根本不可能听到电话铃音,而后者会大骂他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解风情。
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天哪……”
艾斯痛苦地扭住自己前额两侧的卷发,他觉得椅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把他整个人拖着溺入深海。就在他以为他很快就会厌世到和这个次元告别的时候,电话铃像救世主一样响了起来。
并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是桌上那部办公用的电话。谁会在这个日子的这个点钟这么混账地打办公室电话?
但艾斯仍然条件反射地接起来。拿起听筒的一瞬间就在心里后悔——我就不接又怎么样呢,已经下班了!今天是他妈的该死的情人节!
“萨奇那混蛋在吗?”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地问。艾斯愣了下,他直接回答:“不在,已经下班了,今天……”
“打他手机那小子竟然还挂我电话!”对方的声音显得又好气又好笑,从鼻腔里吐出浓重的哼音。
这一下艾斯听出了对方的声音。“马尔科?”他试探着叫,对方也显得楞了一下,仿佛从工作状态里调整出来:“是艾斯啊。你还没走?”
“唔。”他模糊地回答,不想让人知道他既不是加班也不想回家的现状。“你有事找萨奇?”
“那家伙不会忘了他明天要提给我一份市调报告和秀稿说明吧?”
艾斯想了想,他今天没看见萨奇来办公室吩咐什么;倒是有瞅到他眉飞色舞地在讲电话,好像是预定什么鲜花和卡座。
“……我想他也许忘记了也说不定。”
“喂,你们这服务工作做得不行啊,我好歹也是客户吧?”
“你们不是朋友吗?那体谅一下他也是你的责任。”艾斯翻了翻眼,把电话调成免提,“你等会,我去看下他电脑关了没。”
他绕过大厅前往位于另一端的大客户部,凭借桌上的物件判断哪张是萨奇的桌子。这很简单,几乎一眼就辨识出来了——没有谁的桌子会像他那样杂乱,堆得满满的客户资料和塞得简直歪向一边的收藏夹,电脑的边缘贴满记事便签,还见缝插针地贴着大头贴,哦天哪,没有一个合照的妹子是重复的。电脑旁边是堆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还有一个相框里塞着全部门的纪念合影。
他简直恨不得把他全部的人生都铺在这张桌子上,艾斯笑着想,他晃了晃鼠标,大声朝着自己座位的方向喊:“你知道他电脑密码是多少吗?”
“我又不是他老婆。”马尔科郁闷地说,“再说我干嘛要体谅他?”
“如果知道密码就得是老婆,那我的老婆得堆成山!”艾斯没好气地顶回去,“因为今天是情人节,你就给他留几个小时解决个人问题吧!”
对方沉默了,艾斯走回去盯着那个电话机,他奇怪自己怎么还没听到忙音。
“……那帮我用管理员账号登陆吧,”马尔科飞快地说了户名和密码。
“你怎么还在。”艾斯愤愤地说,但他还是照做了。他们捣鼓了有半个小时;找到一些半成品的资料,显然,某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家伙忘记了某些事情,要么就是选择性失忆了。
“……好吧,看来我晚上只能加班替他收拾烂摊子了。”马尔科说。他的声音倒是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但艾斯想这种感觉一定很苦逼。他听见对方敲打键盘的声音,猜测他也和自己一样按了免提,这种小小的推理令他有种兴奋感;然后话机里隐约传来音乐的声音。
“你在听歌?”
“嗯,这能让我有点灵感。你在干吗?”
“画画……不过,还不知道要画什么呢。”艾斯听着那音乐回答,他的手无意识地在稿纸上打着轮廓。
对方顿了顿。“你可以回去了,今天麻烦你这么久。”
艾斯也跟着顿了顿。“……再过一会儿吧。”他像是要去除杂念一样奋力地在稿纸上画着。
“一个人呆着有什么好的?”
“你不也一个人呆着吗?!”他反驳回去。话说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语气有点不对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自己并没有生气,但这家伙总有能让他生气的劲儿。他打定主意不道歉。
“抱歉抱歉,”马尔科却反倒笑起来先道了歉,“因为你上次说你有女朋友啊。今天不是情人节么,接下来没有预定吗?”
艾斯皱起眉头——什么啊,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大叔:“啊,没错,我今晚还有约呢,拜啦。”他毫不客气地挂上电话。
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将室内盘旋的乐声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片段,马尔科看着躺在桌上的听筒蹙了蹙眉头。我在干吗呢——不过是个小鬼。他将听筒扔回原位,给萨奇发了一条祝他成功的短信:这才是成年人里应有的气度。他对自己的表现表示满意,活动了四肢后重新坐下来,专心伏案工作了一个小时;如预料中的,那家伙根本连回条短信的时间也没有,操他妈的重色轻友,他看着漆黑的手机屏笑,然后站到窗前。
情侣充斥着壅塞的街道,粉色的发光体令流动的光影凝结成爱河。当事人浑然不觉汇聚着冬日里这座城市的情热,抽走旁观者身遭仅存的一些暖流。有人越拥抱,有人越孤独。
但这都不过是些司空见惯的情景,今夜与昨夜与万千个相似的夜晚也并无不同。马尔科去摸烟,他知道自己还需要浓咖啡和泡面,以便面对又一个独自一人的无眠之夜,直到夜景里一处小小的亮光映入眼帘。
“……啊。”
烟灰断落在窗台的一侧;他转身回去用固话重拨号码,但这次无人接听。骗鬼呢,马尔科勾着嘴角,他立刻用手机拨艾斯的号码。
铃声不知疲地唱了一个来回,对方终于不情不愿地接起来。
“又来骚扰人啊,大叔?别打扰别人约会啊。”
“你们难道在办公室约会?虽然挺浪漫的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欸?!你……我、我可不在办公室,早走啦!”
马尔科忍住笑,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最好回来一趟,因为你一定忘了关办公室的灯。”
他站在窗前,就看到斜对面的白胡子主座十七层的灯光手忙脚乱地灭了干净,但过了十几秒又全数亮起来。
电话那头的家伙一副气馁的样子:“什么嘛……我简直像个傻瓜……”接着摁断了线;没一会儿,固话那头响起来。马尔科接了免提,站到窗前。
“你看得见是吗?……啧,我早该猜到!”
“啊,看的可清楚了。加一个高倍望远镜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你电脑屏幕吧。”
他好整以暇地打趣。不知怎么的,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艾斯的声音一定有魔力,他想。自己被一个小鬼牵着鼻子走了。
“那我也应该能看到你吧?”艾斯说,他跑到落地窗前,在漆黑夜色流动的光影里寻找着某一扇灯光。
“啊,大概在你那栋楼的西北方向吧。这么说女朋友也是骗人的了。”
“不行吗?”艾斯反问,他还沿着窗看,“我忙得很,没心思。谁有空啊——”
“晚上不回家呢?”
“家里没人。”艾斯不假思索地回答,但他察觉到这句话并不只是字面的意思;那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关你屁事。你不也没女友、没回家吗?”说话人突然得意起来,“我们彼此彼此。”
这一点点同病相怜般的语气令马尔科觉得亲昵。他倚着窗抽完了一支烟:“我更惨,我甚至忘了今天是情人节。……应该说忘了还有情人节这回事。”他想了想,从柜子里翻出一包泡面。
“我打算吃泡面了。你呢?”
“欸——我这儿没泡面——”
“有的,在你左手边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
“哎,是吗……你是多拉M梦吗……卧槽竟然是真的!”
艾斯从饮水机下面翻出成箱的桶面。他顿了一秒,突然跳起来,冲着窗外看;然后迅速回头朝着话机吼:
“你看见我了!”
马尔科笑得扶住了额头,他用手指掏了掏被震得发麻的鼓膜。
“没错;我看到你像蜘蛛侠一样挨个窗子摸过来。还有你不必对着话机喊话,就这么说话我听得见。”
艾斯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站直身子,节能灯光将他的身形剪成一个黑色的轮廓。从马尔科这边看过去,就像是整个人漂浮在夜空与繁星组成的都市之上。那不啻为一道美景,马尔科这样想着,他耐心地等待着杯面的时间,悠扬的乐声在整个由他和艾斯的两点构筑成的空间里弥漫回响。
艾斯这一回毫不费力地发现了那扇窗子。光线暗淡,有点儿发红发暖,简直像是宇宙中某个恒星,漂浮在那里遗世独立。里面的人只看得见一个大约的影子,他似乎并不看着这边,但中间的黑暗像是连接思绪的河流,似乎只要跨出一步就能抵达那边的河岸。
“我看见你了。”
艾斯说。他把手放在冰凉而微颤的钢化玻璃上。
“是吗?”
声音从背后的电话里传来,好像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那样;但影像却又在眼前,这让人产生极远又极近的距离感。艾斯感觉到对方也抬起眼,那双眼睛此时正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有蓝色的光汹涌而至淹没所想:
“我也看见你。”
声音变成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