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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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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芳到底是少年人,歇了近五十天的样子伤就好得差不多了,于是欢蹦乱跳的下床来。虽然一干侍女侍从们整天追在后面提心吊胆的,但是哪里还管得住,只能任由华芳跑出去。邓锡黎虽然不阻止,但是却暗暗派了好几个得力机敏的侍卫跟着。
华芳出来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知县换人了。据说上任知县一个多月前被人一封状子告到京城说有贪污受贿的嫌疑,京城里连夜就派来了钦差大臣,来了以后不出三天就将知县宅抄了个底朝天,而新任知县据说这几天就会到任上。
一时间,乾武城里到处是议论纷纷的民众,但是一个多月前接连出了两件人命案子的事,却如石沉大海,谁也不提。
华芳在意的不是旧知县竟然祸不单行既死了独子又在一夜间身败名裂,也不是新知县为何这么快就到任上,而是时间。
——一个多月前。正是自己打死了原任知县的儿子、被关进大牢,邓锡黎设法救自己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有人递状子进京说原任知县贪污,而京城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连夜”派出钦差大臣,然后二话不说就抄了旧知县的家。
——如果说这都是巧合,那也未免巧合过头了吧!
华芳拿着这个疑问开门见山的就去问邓锡黎。邓锡黎苦笑着摇头道:“邓某的确是动用了一些‘权力’来保您出狱,但若是说告御状这件事也是邓某所为,那小主人就实在是错怪邓某了。”
“不是邓大哥干的?”
“不是。再者,邓某就算是想告,也不可能在四五天之内就把状子呈上去。除非……”
“除非什么?”华芳追问道。
邓锡黎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干脆就开诚布公的跟华芳说清楚,省得他又要自己胡思量。他靠近了沉声道:“除非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日夜兼程。”
华芳闻言,果然闭了嘴。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来告倒一个小小知县,这种杀鸡用牛刀的事情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
——果然还是巧合吗?还是说……
华芳抖了抖,不敢往深处里想,转而道:“邓大哥,陪我练练吧!歇了一个多月,浑身的关节都松散了。”
邓锡黎见他不再纠结告状的事,心里也释然,就笑着答应了。两个人正在客栈的中庭里一招一式的拆招,忽听外面喊道:“新县令到了!”然后是无数喧哗声和脚步声。
邓锡黎怕华芳要去凑热闹却被人群冲撞了刚长好的伤口,看向他的目光里就有几分迟疑。好在华芳并没有那个心思,继续留在中庭练拳。朱儿也被侍女们告诫了不可以出去,于是站在一边看华芳和邓锡黎对练,倒也是兴趣盎然。
华芳练了一阵,渐渐的有些气喘。邓锡黎就停下来;五六个人坐在中庭里喝茶聊天。突然间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越走越近。细细辨认,只听见锣鼓喧天,唢呐声声,还夹杂着鞭炮爆竹的声音。
侍女素兰就捂着嘴扑哧笑道:“这是迎接新官上任还是娶亲啊!”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无数穿红戴绿的衙役举着“肃静”和“迴避”的牌子,浩浩荡荡的从客栈前面的马路上经过。只见锣鼓唢呐声中有一人穿了绿色的公服,头戴幞头,骑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了四顶八抬大轿,接着是七八顶小轿以及十几辆马车,最后是放烟花爆竹的家丁们。百姓们纷纷跟着,一边看一边大声欢呼。
华芳他们看得直发笑:“真是声势浩大。”
“这要是穿了大红的袍子,还真的像是娶亲队伍呢!”青柳附和素兰刚才的话说。于是大家又笑起来。
华芳笑够了,隐隐有些担忧。不过是个小县令,上任就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来,可见这个新来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是这种话,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华芳猜得不假。邓锡黎见他的伤口已无大恙,就开始准备启程。华芳偶尔到酒楼里小坐,总能听见各式各样的议论。
“听说了吗?新县令把县衙门口的那对石狮子换了。”
“啊啊,听说了!纯白的大理石雕的,足有七尺高,配了鲜红的绸绣球,那气势真不一般。”
“还有啊,听说新县令嫌现在街上的小贩太杂太乱,要求他们一律购买官府统一定制的车摊子。这样看过去整齐划一,街上的确干净不少。”
“果然是大城市来的人,见过世面。”
“我刚刚听说,新县令还要把南街口外那片枣林垡了,改成花苑!”
“那以后遛鸟散步可有好去处了。”
“哈哈,你个老东西!那片枣林大得很,也不知道花苑造好了你还在不在!”
“放心,不会比你早走!”
“那原本住在那里的佃户怎么办?”终于有人问。
“管他们做什么!随便给几个铜钱打发了便是。反正留他们在那里也是脏乱差的贼窝,看着就烦!”
“嗯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华芳越听越不是味道,闷闷的拾了书回房间去。
“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邓锡黎倒是对他的催促感到惊奇,却并没有表现出来给华芳看:“后天便可启程。”
华芳听了就松一口气。
——既然管不了,那就眼不见为净吧。
两天后,他们终于乘上了去京城的客船。
这里的船跟溧江里那些窄身带竹篾篷的小船不同,是船身肥大,船舱宽敞的大船,船中间有两支船帆,顺风的时候可以张开帆来加速。这些船行起来比小船稳,却要比小船慢很多。再加上这里本身就是河床浅而宽,水流迟缓的永江中下游段,人坐在船舱里关了帘子,甚至感觉不到船在移动。
华芳不禁有些焦急。
邓锡黎笑道:“小主人不必担心。邓某早已派人送信去京城说明情况,官家答复说只要在明年二月前到即可。时间绰绰有余。”
华芳担心的不是这个。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缓缓后退的萧瑟冬景,他怕在船上呆的时间太久,淤积在心中的不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船沿着永江顺流而下,行了约五六日,就临近了岁末。说起除夕,除了阖家守岁,辞旧迎新,对于华芳来说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他的生日。
虽然每年的生日都是一成不变的清早起来穿上新衣服去给大哥、父王请安,听他们说些祝福的话,然后领了赏赐谢恩,然后晚上跟青娥和兄姊们一起吃年夜饭,过了子时互相说“恭贺新年”……但是今年突然不能够这样做,华芳不禁感觉有些寂寞。
——约定俗成的习惯,只有到突然被打破的那一刻才知道它有多刻骨铭心。
华芳想着这里应该没人知道他的生日,不禁有些抑郁。年三十早上起来发现外面竟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就更觉得不爽,于是吩咐侍女如果到用餐时间就把饭菜送进舱里来,决定这一整天就窝在船舱里哪里也不去。
华芳斜倚在灯下看书,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法集中注意力,但是又出不去,只能憋着一股气老老实实呆下去。
冬雨打着船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华芳微微撩了帘子往外看,却是除了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雨帘,什么也看不到。偶尔有冷风卷着细雨飘进来,打在脸上仿佛针扎一般。华芳赶紧缩着脖子关了窗帘。
到了下午,雨渐渐的转成了雪。邓锡黎进来给他添了一个暖炉,华芳却还是缩手缩脚的觉得冷。再加上身上刚好的伤隐隐的犯痛,他只能丢了书缩在床铺上发呆。唤了侍女进来陪伴,过一会儿觉得烦,于是又撵出去,却又觉得孤单,但是又不好意思再叫进来。
申末的时候,邓锡黎来报告说因为今晚是除夕,守城将士休息,所以船只能停在蕙陵驿外过夜。华芳觉得气闷,却无可奈何。再掀开窗帘看看:天色竟然已经完全黑了。
江边上只有他们这一支船队孤零零的停在那里。江面上空荡荡的,江水的颜色是比天和地更深的墨色,暗蓝的雪花飘进去,就像是无声的落进一个无底洞一般。华芳抬头看看前方:江边俨然有一条长而高的暗影,他知道那就是蕙陵城的外城墙。正门上方点了两点红通通的灯笼,看上去颇有些寂寥。
华芳裹紧了锦衾,却依旧感到丝丝寒意入骨。他默默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哥、青娥他们:少了自己,他们的除夕是怎样过的呢?有没有谈论起他?索尔达吉又怎样了?这样说起来,他都没有问过索尔达吉,亢金族的新年是否跟汉族是一样的……但是转眼又想到那满山遍野的残垣断枝,华芳心想就算新年是一样的,他们这个新年一定也过得不开心吧?毕竟是世代居住的家园被毁了。他又想到朱儿,这才觉察到平时喜欢黏人的她一整天都没来找过自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他却觉得心情更糟糕了。
侍女端了晚餐进来,竟然有红烧鲫鱼。侍女笑说是船家特地做的,就算在船上过个简单年,也要“岁岁有余”。华芳却嫌鲫鱼刺多,挑了两筷肚子上的肉就放了筷子。侍女知他心情不好,就默默地把几乎未动的饭菜端了出去。邓锡黎看了,不觉又是一阵叹息。好在朱儿还算让人省心:鸡蛋炒豆芽、清蒸狮子头和冬炒三鲜吃得干干净净,鲫鱼也吃了大半,还喝了一小碗半干的糯米粥;只是据侍女说朱儿抱怨吴州的口味太清淡,嫌菜没有味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只要吃得下去就不是大问题。邓锡黎让侍女送去了一些云片糕花生糖给朱儿当零嘴,转身又怕华芳半夜会饿,要船家留了灶火。
华芳不觉饿,也睡不着;看一会书发一会儿呆的,忽然就听到了午夜的钟声。尽管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忍不住掀起窗帘来往外看。夜色更沉了;周围除了钟声悄无声息,城墙头那两盏红灯越发的鲜艳。华芳看着那两盏灯,突然就觉得有些感动,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两盏灯在这不眠夜里陪伴着自己。这样想着,心里渐渐就宁静了,放下窗帘后不一会儿,他就安然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船已然进了蕙陵驿。因为是大年初一,船家决定停船一日到城内的寺庙里去祭拜,众侍从侍女听说了,便也要跟去。邓锡黎就松了口,允许华芳和朱儿上街去玩。华芳心情大好,不仅主动笑嘻嘻的拱手跟每个人说“新年至禧”,还问船家讨柑橘吃。结果真的收到以后,他一手捧着一个柑橘高兴得跟孩子似的,看得朱儿都在旁边掩了嘴笑。
华芳知道邓锡黎一定会暗中派侍卫跟着,只带了紫芝、择桃两个侍女和文逸、武攸两个小侍从就和朱儿一起上了岸。
只见渡口两旁沿岸的地方杨柳桃树间错而栽,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坪空地,上边栽了些山茶栀子之类的矮灌木。再往里却又栽了高大的银杏;从那银杏林后边隐隐露出寺院的墙壁。只不过现在正处深冬季节,那些植物都光秃秃的,颇有些凄凉的味道。幸好昨晚下过雪后天气竟然放了晴,和煦的阳光洒满大地,稍稍冲淡了肃杀的气氛。
华芳对禅寺不感兴趣,却一眼瞥见禅寺后面露出的宝塔的一角。他玩心大起,朝朱儿打了个手势,两人进佛寺去装模作样的点了一束香到塑金的佛像前拜了拜,然后趁众人不注意,往禅寺后院溜去,择桃他们只得快步跟上。途中遇到几个清扫庭院的小沙弥,看见他们六个,只是淡然的颔首,就再次眼观鼻,鼻观心的低下头去做各自该做的事情。
推开后院的木门,只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瞬间打破了禅寺的清雅宁静。华芳和朱儿都是一怔,然后面面相觑。
放眼望去,只见眼前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不远处有一座气宇轩昂的双层大阁楼。华芳和朱儿相视一笑,关了寺门向着那阁楼走去。
那阁楼建在雪白石台上,坐北朝南,正面有石阶通向正门;门口立着两长两短的四根白玉柱子,上刻祥云飞龙的吉祥图案。外墙被刷成藤黄色,门口的圆柱以及屋檐下的木栏却是殷红色。层层叠叠的黛色石瓦上盖着薄薄的一层雪,八个飞檐轻盈的直指青空,使得这幢庄严的建筑陡然增添了几分灵动。石台周围种满梅树;在这数九严冬里,清一色的红梅开得熙熙攘攘,竟然给清萧的大地带来一份不合时节的生机与喧嚣。
笑声再次传来;华芳与朱儿寻声望去,只见梅林中走出两个中年男子,一个作儒生打扮,手里拿着一卷书;另一个却是方巾道袍,剑眉星目,一部五柳长须直拖到胸前。两人边走边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华芳不想打扰他们,扭头朝朱儿使了个眼色,朱儿会意,两人带着仆从绕到阁楼的后方,这才看到了一座七层八面的琉璃瓦宝塔。原来刚才他们在禅寺中,阁楼被禅寺的院墙遮住了,只看到了塔尖。两人不免又跑进宝塔里去,一口气爬上了最顶层。华芳是风华正茂的少年,爬上去脸不红心不跳,朱儿却累得气喘吁吁的,一张小脸挣得通红。再看那四个随从,择桃、紫芝是女生,自然和朱儿一样赶得上气不接下气,文逸、武攸年纪小,要跟上华芳的步调也不容易,因此也露出疲乏之色。
华芳见了就说:“我们歇一歇再下去。”
静下心来举目远眺,只见整个城镇尽收眼底。城南的永江好似一条灰色的带子,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好像浮动的细柳叶儿。薄雪覆盖下的城市中,绝大多数树木花卉都卸了叶子,伸着毫无生气的灰色枝杈。城中的房屋一律是白粉墙壁,黛青的瓦檐,绛色的窗格,显得错落有致,落落大方。大户人家的院落里都有怒放的梅花树,或者是苍翠的竹柏,那些靓丽的色彩在白茫茫的一片中显得十分喜庆。在地上的人群和车辆好似蚂蚁一般踟蹰而动,就像是精巧盆栽中的小人国。朱儿看着有趣,不由得轻声笑起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突然念道。大概是新近跟着紫芝和青柳学的。
华芳听了却笑道:“应该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吧——这里哪里有山啊?”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下了塔。
华芳一行进了街区,却发现吴州的街市相比于楚州,又是另一番风景。这里的建筑中规中矩,风格统一,色调也比较朴素,但是在细节方面却更胜一筹:不论是窗棱、门楣,还是斗拱、梁柱,无不精雕细琢,纤巧别致,显出柔和秀雅的风格。这样一来,虽然整个城市给人气势不足,阴柔有余的感觉,但是衬上这里的百姓的吴侬软语,倒也是相得益彰。人们的神态举止安逸闲适,倒有几分醴泉城的影子。
——果然是近水的城市就会比较相像吧。
华芳一行在街上逛了半天,渐渐倦了,就决定回到船上去。不想中途返回的时候却迷了路。华芳他们不得已,只能找人问路。
只见不远处一个青年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华芳连忙上前作揖。两个人见过礼之后,华芳说明来意,那青年人却笑道:“几位若不嫌弃,在寒舍略作小憩如何?”说着目光在他露出疲惫之色的脸上转了一圈。
华芳知道他是好心,却还是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行礼道:“叨扰了。”就领着朱儿和仆从们到青年人的家中去。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间民宅,不同的是门上有一块小匾,上书“投林居”三个字,字体潇洒飘逸。青年人注意到华芳的目光,微笑道:“这是家严自己题的。”
进了门,青年人高声叫道:“菱角,翠羽,有客人,上茶!”
青年人引华芳和朱儿到南边客厅中坐下,紫芝他们四个就侍立在后面。青年人看了,笑道:“不必拘礼,到厨房去歇一歇吧!”紫芝他们看向华芳,见华芳首肯,这才道了谢退下去。
华芳和朱儿看见这家并不大,却在客厅的东面设了一个书房;书房外面则是一个院子,里面种了些花花草草。
青年人解释道:“家严酷爱读书,常常为了读书而废寝忘食。所以家里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书房。”然后又指着院子说:“外面那架是紫藤花。可惜足下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紫藤花开的季节,拿一本书躺在紫藤架下,凉风习习,花影重重,那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华芳点头表示理解:“所以才叫‘藤花斋’吗?”——那是架在书房门上的匾额。
“正是。”
正说着,只见两个皂罗特髻的小丫环双双端了茶水出来,手脚利索的给三人上了茶,又双双退下。
“薄茶一杯,不成敬意。”青年人说。华芳连忙回礼。
“令尊……”华芳见这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是主人的样子,忍不住问。问完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多嘴。
“家严爱梅,一大早就跟酒友赏梅去了。”青年人倒是毫不介意,爽朗的答。
华芳和朱儿对看一眼,竟然都想起早些时候在寺院后面看到的那个中年人来,但是却谁都没开口。
华芳他们又坐了一会儿,渐渐的消除了倦意,于是起身告辞。青年人很爽快地把他们送出门去,然后指点了道路。华芳见他温文尔雅却又丝毫没有普通书生的刻板拘泥,暗暗起了结交之心,但想到自己只是个匆匆过客,于是只能作罢。
跟青年道别后,华芳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笑着招呼道:“这不是袁家二公子么?恭贺新禧!令尊呢?”
“何妈妈,恭贺新禧!”有人答道,分明就是那个青年人的声音,“家严赏梅去了……”
——姓袁吗?
华芳暗自笑了笑;就听见紫芝他们在身后悄声议论说:“真是个好人。”
他觉得这么过天来一直徘徊在自己心头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
所以当傍晚再次启程的时候,华芳竟然对这个小城产生了一丝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