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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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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芳情绪阴郁,弄得整个车队的人都跟着他消沉。大家说话做事都蹑手蹑脚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撞到他的枪口上去。邓锡黎也不作说明,大家便都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不知华芳在为什么生气。
好在华芳毕竟是少年心性,过了几日,他的情绪渐渐开朗起来,脸上也渐渐的有了笑容。可是如果有人想要询问他不开心的原因,哪怕只是旁敲侧击,都会被他狠狠地瞪回去。
车队又行十余日,沿路的城镇渐渐多起来。城镇多就表示人多;不管是多么讨厌人群的人,如果呆在充满欢笑的地方,也会不自觉地被快乐的气氛感染,更何况华芳本来就是喜欢热闹的人。看过形形色色的街道之后,华芳彻底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只是偶尔会在看到乞丐时露出若有所思地表情。
十一月初一到乾武城的时候,邓锡黎向华芳禀报说:“小主人,我们会在这里停四天。”
“怎么这么长?”
“乾武位于楚州北界,再往前就是吴州了。吴州水路发达,所以我们在此地会弃车登船,然后走水路一路北上去京城。因为物品繁杂,所以准备起来需要一些时日。”
华芳无言的点了点头。虽然是寒冬季节,但是因为这一带仍属“南域”,所以就算是下雪河也不会结冰,水上行船完全没有问题。
——这样说来,京城就在吴州中部偏东的地方。
华芳暗自在脑子里勾绘出地图。他们由位于南疆的湘州出发一路上往东北方向走,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月。如果持续这样走下去,大概还要一个月,他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京城。
——但是如果改走水路的话,应该会更快一点吧?
华芳自幼在水边长大,自然知道船和马车的利弊。虽然说马车的速度要比船速快很多,但是却局限于路的布局。有时候明明直线距离很短,马车走起来却是左弯右绕的,耽搁不少时间。而水路则不同。能够用来当作运输通道的河段往往都是较平整的,很少有弯道。而且如果是顺流而下又顺风的话,船的速度甚至可以追上马车的速度。所以在水利便通的地域,走水路绝对比走陆路要快。
他突然对京城产生了一丝抵触的情绪,不想那么快就到达。
“走水路很无聊啊。”他嘟嘟囔囔的说。
邓锡黎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他。虽然说一路上都是他在发号施令,但若是主子发话,他还是不得不听的,就像上次那个乞丐母女事件一样。如果他觉得主子的决定不妥,他能做的只有劝阻,但是如果华芳铁定了心的话,他只能服从。所以听见华芳这样抱怨,他不禁有些担心,害怕华芳会要求继续走陆路。
还好华芳只是鼓了鼓腮帮子:“那你就赶快去准备船吧。”
邓锡黎暗暗松一口气,应喏道:“是。”
吃罢午餐,华芳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邓锡黎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个鼓鼓的荷包。朱儿不方便跟出去,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华芳独自走在街上。这么多天下来,他已经对中原城镇的繁华习以为常。
——或许用“奢华”这个词会更确切。
喧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表现出太平盛世的富足景象的同时,不免也夹杂进一丝物质的压抑,全然不像山城醴泉那般欣欣向荣又休闲适意。水满则溢,华芳隐隐觉得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背后有什么他不愿意看见的东西,以至于他走在街上,整个人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带两个侍从一起出来的。
但是他已经走过大半条街,如果为此折回去再带人出来,肯定会被人笑话的。华芳这样一想,干脆放宽了心往前走。
街边小贩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有卖粗布棉衣棉裤棉鞋的,有卖糖人的,有卖烧饼烤红薯的,有卖用芭蕉叶编的手工艺品的,有卖自制柿饼干果的……虽然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却也五花八门的看着有趣。华芳突然看到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摊主身边立了根扎了稻草的木棍,上面插了一些粗制劣造的簪子。他看见其中一支银白色的,顶端用珠子攒成五瓣梅花的样子,似乎很好看,不禁走上前去,伸手拔下。摊主见状,殷勤的招呼道:“这是纯银的,客官好眼力。”
华芳忍不住要笑:那簪子拿在手上飘飘轻,哪里可能是纯银的!而且拿到手上细细一看才发现,那五瓣梅也不是珍珠,而是用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外表涂了一层珍珠白的颜料的珠子做的。他微微皱了皱眉,把簪子又插了回去。摊主见他无意要买,也就不再理会他,兀自去和邻摊的人说话。
华芳继续往前走了一阵,看到路边有一家书铺,就走上前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这一翻不要紧,只见那书里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仿佛是两个披头散发的人在打架一般。华芳吓得心怦怦直跳,连忙丢了书。刚要退出来,只听背后嘭的一声响,街上的人就都跑起来;连书铺老板都顾不得华芳还在铺子里就直奔了出去。
只听有人喊道:“马车撞人了——!”
华芳心里一紧,回头看见街上围满了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去凑一脚热闹还是该就此走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听见有人问:“谁撞的?撞着谁了?”
另一个答:“不知道,看不清楚!”
里层又有人喊:“看样子好象是个农夫啊!唉唉,躺着半天没动,怕是没用了。”
华芳顿时急了:那得赶快叫大夫啊!还有那肇事的马车呢?应该抓了车夫送衙门才对吧!
他不及细想,抓住经过身边的一个人就问:“哪里有医局?”
不料那人却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摇摇头走开了。
华芳有些惊愕,又抓了一个人来:“附近有没有医局?有人叫大夫了吗?”
那人倒嗤的笑起来:“小哥,你付医药费?”
华芳彻底懵了。话不是这样说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他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却见人群散开了一角,骚动也渐渐平息了一些。华芳不禁有些宽慰:应该是大夫到了。
不想一个公鸭嗓门突然大声道:“是哪个混球,硌着小爷的马了?”
——咦?
华芳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是什么情况?
那公鸭嗓门又叫道:“这算怎么着?躺在地上装死吗?呸!别以为死了小爷就会饶过你。这哪家的,给小爷查清楚!一定要叫家属陪小爷的马!”说完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堆脏话。
华芳听了,觉得心中一股无名业火腾腾直冒,抬了脚就要冲进人群里去,胳膊却给人拉住了。他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身边一个叫文逸的小侍从。文逸急声恳求道:“小主人,我们回去吧!”
华芳顾不得去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甩脱了他的手就要再往人群里冲,被另一个叫武攸的小侍从拉了另一只手臂道:“小主人,您忘了在麒麟……”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华芳一怔,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把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文逸和武攸就一人一边拉了他,扶着他往客栈的方向走。华芳任他们拉着,却觉得心乱如麻。身后那个公鸭嗓子还在叫嚣着,声音却随着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模糊,终于再也听不见……
回到客栈,华芳见邓锡黎站在房门口,张口就问:“你派人跟踪我?”语气中却充满肯定。不等邓锡黎回答,他就径直走进房里去,砰的关上门。邓锡黎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定出事了,暗暗朝文逸、武攸使个眼色,示意两人先退下去,然后不动声色的微微提高声音道:“小主人,我让择桃和媛瑶来服侍您更衣。”然后静静退下。
他把两个小侍从叫来细细问了情况,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你们做得不错。只是委屈你们了。”
文逸、武攸受到领头侍卫的称赞,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正巧两个服侍华芳更衣的侍女也退了出来,邓锡黎就叫住她们问道:“小主人怎样?”
两个侍女对看一眼,媛瑶说道:“倒是什么也没说就换了便服,只是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邓锡黎点点头,遣散了四个人,然后抬头看了看依旧紧闭的房门,终于还是叫来了朱儿身边的侍女:“小娘子学习了半天,也该累了吧?正好小主人回来了,让他陪小娘子说说话吧。”
那两个叫紫芝和青柳的侍女听了,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来:原来朱儿因为不能上街去玩,虽然在屋里认真地跟着两人念《诗经》,但是却一直很沮丧。侍女们虽然同情她,却没办法帮她解忧。现在听领头侍卫松了口,便觉得要是华芳能够跟她讲一些街上看到的趣闻,或许她会高兴一些。
邓锡黎却在众人都离去以后独自皱着眉揉太阳穴:小主人好不容易心情好一点,结果上街一走就又闹得不痛快。是不是像朱儿一样直接把他关在屋里不准出去会好一点呢?
结果第二天,华芳自己很乖的就呆在房间里看了一整天的书,除了出来吃饭,哪儿也没去。这样一来,邓锡黎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对他说道:“小主人,要不要晚上去逛夜市?”
华芳摇头:“冬天外面太冷,还是屋里舒服。”
邓锡黎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专心的去忙转运行李之类的事情。虽然觉得这样对不起小主人,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主人小娘子的平安才是重中之重。
不想左防右防,第三天却还是出事了。
华芳他们住的这间客栈,同时也经营了一家酒楼。华芳他们平时的午餐和晚餐就在酒楼里解决,然后饭钱一起算进住店的帐里去,倒也方便。这天华芳朱儿带了八个近身侍女在酒楼里吃午餐,蓦的就见门口走进来黑压压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矮胖子,后面是一干穿黑衣、满脸蛮横相的打手。
朱儿见了,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就往华芳身边缩。华芳安慰似的朝她点点头,唤过一个侍女道:“素兰,结帐吧。”
素兰看了看桌上还没怎么动的饭菜,又看了看那一大帮子的乌合之众,满心紧张,听见华芳如此吩咐,不及细想就出声喊道:“小二!”
华芳听着就暗叫不好。
果然,那个矮胖子听见这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叫声,两只眼睛就往这边瞟过来。素兰知道自己闯了祸,半羞愧半着急的看向华芳。华芳不以为意地站起来,拉了朱儿,朝八个侍女点头道:“走。”
“慢着!”那矮胖子叫道,一副公鸭嗓子像报丧一样刺耳。
华芳一凛,顿住身形,冷眼看他。矮胖子的目光依次在侍女的脸上扫过;华芳立刻护住朱儿。不想那胖子居然一步三颤的朝他走过来。
“这副皮相长得不错么!陪小爷玩玩。”
华芳顿时有一种想吐出来的感觉,哼了一声。
矮胖子的脸色一变,一掌拍到桌上:“你哼什么哼!知不知道小爷是什么人!”
殿堂里的掌柜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叶公子息怒!叶公子息怒!这位客官是敝店的客人,只是个外乡人。俗话说不知者无罪,还望叶公子高抬贵手……”
叫叶公子的矮胖子听得不耐烦,歪了歪嘴,一个打手立刻把掌柜打倒在地。店里的伙计见了,想去搀扶,也都挨了打。有些客人见苗头不对,在桌上放了酒钱就想走,却听得那叶公子大喝道:“不准走!谁都不准走!”
众人只能留在店内。掌柜哭丧着脸道:“叶公子,请不要为难敝店的客人……”话音未落又吃了一脚,他痛苦的蜷起了身体。
华芳感觉到朱儿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在瑟瑟的抖,心里反倒觉得异常的平静。
“素兰,择桃,紫芝,青柳,你们几个,送朱儿回房。”
他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厅堂里格外的响亮。八个侍女不敢动,朱儿将他抓得更紧,悄声说:“朱儿不走。”
叶公子的脸上现出怒意,瞪向华芳。
“你不是要我陪你玩玩么?好啊,我陪。”华芳璀然一笑,就见叶公子的神色呆了一呆。
“雏轩哥哥……”朱儿轻声唤,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
“没事,”华芳冷静的把衣袖从她的手里抽出来,“你乖乖的,跟她们回房去。”然后抬眼看向叶公子:“如何?”
叶公子盯着他的脸呆了半晌,然后不耐烦的挥手:“走!走!”
华芳将朱儿交给侍女们,然后低声威胁道:“不许到邓大哥那里去告状!”
看着朱儿她们离开大堂,华芳低声对被伙计扶到一旁的掌柜说一声:“得罪!”不等掌柜反应过来,他身形一闪,来到叶公子身前。
“怎么个玩法?”他傲然问。
叶公子定定看着他的脸,哼哼哈哈了半天,咧嘴笑道:“美人,跟小爷回家……”
“免了!”华芳厉声道,然后右手一伸,冷不防就击倒了站在叶公子身边的一个打手。
叶公子立刻脸色煞白的怪叫起来。打手们像是接到讯号一般,纷纷朝华芳袭来。华芳自跟索尔达吉真刀真枪的对打过十多次,实战经历积累了不少;这一路他每天跟随车队走两个时辰,体力也大大增加;再加上最近心情不好,一出手就是又快又狠又准,这帮平时游手好闲的混混哪里是他的对手?转眼就见二十多个人倒了大半,剩下的也丧失了斗志,有几个甚至没被华芳碰到就干脆自己躺到地上装死。叶公子见了,杀猪似的大叫道:“你们!你们!我白养你们了!一帮吃白食的蠢蛋!”一边连滚带爬的往门外跑。
华芳哪里容得他逃,三两步追上去,一掌劈向他的后颈。
“小主人不可!”收到侍女报告而匆匆赶来的邓锡黎厉声叫道,却终是晚了一步。
只听华芳的手掌打在叶公子的后颈窝里发出卟的一声闷响,叶公子哼也不哼一声就直直的一头栽倒在地上。邓锡黎疾步上前将他扶起,那叶公子却已经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旁边几个原本装死的打手见了,也顾不得装死了,呼天抢地的奔了出去,一路大叫道:“出人命了!打死人了!”华芳要追,几个跟随而来的侍卫立刻死死的拖住了他。
掌柜的本已经缓过来了,见状又瘫了下去。旁边的伙计也都一个个瑟瑟发抖着帮不上忙。
邓锡黎镇定地让叶公子仰躺在地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抬头对挣红了脸的华芳说:“还有一口气,但是很危险。小主人,您下手太重了。”
“哼,这样的败类,死不足惜。”华芳恨恨的说,甩开拉住自己的侍卫们。侍卫们见他平静下来,也就都顺势松了手。
“小主人此话差矣。无论这人平时如何作恶多端,随便取人性命这样的事情,终是不可取的。”
不等华芳回答,那边掌柜的“唉呀”一声缓过气来,捶胸顿足的嚷道:“客官啊!您可闯大祸了啊!还有这位兄台,您还有心思在这里给他说大道理,您知不知道您家小主人打死的是谁?”
“还没死呢!”华芳不耐烦的喝斥道,“我管他是谁,反正不是皇帝!”
“唉哟我的好客官,求求您积点口德吧!要真打死了官家,那可是要灭九族的!但是您打了这位,跟打了官家没差!”
华芳笑:“你说这话可是犯上啊。”
掌柜的见他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不禁急得手脚直颤:“客官哟,您们赶紧走吧!要是官府的人来了,您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好啊!”华芳见他这样,气又上来了,“官府的人来了正好!我倒要上公堂去评个公道:这种草菅人命的败类,为何会留他活到现在!”
“小主人,您言重了!”邓锡黎立刻规劝道。
掌柜的被他气过了头,反倒苦笑起来:“您是外乡人,不知者无罪。我跟您直说了吧,这被您打到半死不活的叶公子,正是我们知县的宝贝独子!”
华芳“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躺在地上的那个矮胖子脸上看去。
这时只听呼啦啦的一片跑步声,乌压压的差役们将酒楼团团围住,然后一个捕头模样的人手按腰刀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聚众闹事的在哪里?”一眼瞥见躺在地上的叶公子,顿时大惊失色,三两步跑上去在他身边跪倒,细细看了看,急声叫道:“快!快!还有一口气!赶紧去回春医局找秦大夫来!”
华芳听了,冷冷笑道:“这时候急着找医生了。前天马车撞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人这么热心?”
“什么马车不马车的?”捕头不耐烦的回一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大声责问道:“人是你打的?”
“不错!”华芳昂首道。围观的人见他这样坦然,一时间都开始交头接耳,连捕头的脸上都显出一丝犹豫来。
“为什么打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前天在街上撞死了人,为什么现在还能在这里逍遥过市!”
捕头语塞,不禁恼羞成怒,铛的一声就要拔刀出鞘,邓锡黎早眼明手快的按住了他的手腕。捕头只觉右手腕上像是套了个铁箍般动弹不得,知道遇到了练家子,嘴上的场面却还是要撑下去:“你大胆!还不快放手!”
邓锡黎和顺的一笑,手却没有松。反而慢条斯理的说:“我家小主人打伤了人,自是要去衙役的。但是犯不着大哥亲自动手押解,在下会陪小主人去自首。”说完弯弯笑得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直看得那捕快矮了半截。
“那……那就走啊!”他虽然依旧语气蛮横,却没了半分气势。
外面的差役突然让开,然后一个穿青布长袄戴黛色方巾的长者带着一个背木箱的皂衣少年走进来:原来是医生到了。
秦医生在叶公子身边伏下身去,细细的切了一阵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看,问了当时的情况,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在场的人听了,气氛顿时一凝。那捕快嘴唇发抖,半晌才道:“不是还有一口气么?”
“现在是还有,”秦医生瞥了他一眼,态度倒是不卑不亢,“但是脖颈被打断了,怕是撑不过今晚。”
捕快听着,两腿一软就瘫坐下去,两边的差役赶紧扶住,却也是个个脸色煞白。
华芳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奇特的感觉。
——仔细想一想的话,这应该是自己杀的第二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在南长城外的森林里杀的那个刺客。但是当时情况紧急,是他的生命受到威胁而不得不进行的反抗,而且致命的一击是索尔达吉给的;再加上后来索尔达吉的打岔,所以他并没有看清尸体的样子,虽然事后也做了好几场恶梦,但华芳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愧疚感和罪恶感。
这一次却不同。这是在自己主观意识的指使下,有自觉的打死了一个人。而且华芳不得不承认当时自己的确是起了杀心的,不光是因为马车事件,也有私心在里面。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经打,轻轻碰一下居然就真的垂死了。
想到这里,华芳不禁有些惶惶,微微的变了脸色抬头看邓锡黎。邓锡黎低眉顺目的侍立在他的身侧,目光中却有一份凛然。华芳不禁沮丧起来。
捕快很快恢复了意志。既然医生都这样说了,他也就破罐子破摔起来,一挺胸道:“杀人偿命,你自己说的!”说完一挥手,招了几个差役,将华芳五花大绑,推推搡搡的走出门去。华芳不敢看邓锡黎,但是见一直忠心耿耿守护自己的侍卫这一次却没有立刻出手,心中黯然,低着头任衙役们摆布。另一边则有差役拆了酒家的门面,抬了垂死的叶公子跟在后面。
到了县衙里收入内牢,几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牢役就走过来,见了华芳,嘿嘿笑着拍他的脸:“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你们要饥渴到想抱男人我也不会管,”捕快冷冷道,“但这小子牙利得很,撂倒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你们仔细给他咬一口。”
“牙利?拔了就行!老虎拔了牙也不过大猫一只!”
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华芳虽然从小到大也受过不少责罚,但毕竟出身王公贵族之家,哪里经受过这样粗暴的对待?开始他还咬牙硬挺着不出声,但半天打下来,他是真的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当他意识游离之际,牢役却住了手。华芳半闭着眼睛微微的喘气,只觉自己的下颌被人用手钳住,被迫抬起头来。眼前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不清楚。
然后有人在耳边说:“啧啧,你们两个混球,下手太重了!打成这样子还叫本大爷怎么宠爱他?”
“扔进牢房里去缓几天就行了。”
华芳就觉得吊住两只胳膊的力量陡然的撤去了,他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上。有人拉起他的脚,另一个就在旁边说:“别拖脚!照你这样一拖,他那张脸就毁了。”
“嘁,你管他脸破不破相。”
“啊,那你倒是对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做做看!”
“你他妈倒真上心了。身上都成这样了再加上脸也没差吧!”
虽然这样说着,但那人却放了华芳的脚,把他翻过来,拉了两只手就往牢房里拖。本来已经麻木的身体跟粗糙的地面一摩擦,顿时痛觉又恢复了。等好不容易到了牢房,华芳已是气喘连连,满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耳边传来铁链的声音,然后是皮靴敲击地面远去的声音。华芳筋疲力尽,虽然浑身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但没过一会儿竟然就睡着了。
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叫他:“雏轩殿下!”
他抬了抬眼皮,却没有动。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说:“不对吧,应该是叫‘小主人’吧!现在可是在外面,谁这么大胆?”
这样一想,他不禁摇了摇头。那个声音又近了一些:“雏轩殿下!”似乎是个女声。
——择桃?还是媛瑶?都不像。
“雏轩殿下!”
这一次,那个女声近在耳旁,清晰而响亮。华芳怔怔的,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酸酸的感觉直冲上来,眼泪夺眶而出。
“青娥……”
有人抓住了他伸出的右手。同时那个女声清晰的在耳旁笑道:“怎么了雏轩殿下,不过发个烧而已你哭什么?”
——发烧?
华芳疑惑的睁开眼睛。眼前的确是青娥的脸,再往旁边看:是熟悉的天花板和窗户,窗外是湛蓝的天。耳边是潺潺的溧江的流水声。
“我在哪里?”他失声问道。
“雏轩殿下,你不会是睡傻了吧?这里是你的梳波楼啊?”青娥在眼前,巧笑嫣然。
——以前发生的那些、是梦?
华芳举起手到眼前看看:手上好好的没有半点伤痕。再动动手脚,除了感觉有些轻飘飘的,没有其他的不适感。
——真的是梦!
他腾的从竹榻上弹起来,一把抱住了青娥。青娥被他吓到了,推着他急声道:“雏轩殿下,放手……”
华芳不放手,反而把脸贴到青娥的鬓角上,熟悉的体香扑鼻而来。青娥窘迫至极,一边继续推他一边软语相求道:“雏轩殿下,请您放手。”
华芳哈哈的笑起来,搂紧了青娥一迭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他放开青娥笑嘻嘻的看她涨红的脸:“我不会再去找索郎了。然后也不会有朱儿,不会有皇帝,不会被宣入京,不会离开醴泉,也不会遇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华芳喋喋不休的说着,却突然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沉去,不由自主地就放开了手。
“青娥!”他大声唤道,想要伸手去够她。青娥也跪下来朝他伸出手,但两人却最终只是碰了一下指尖,华芳就被无穷的黑暗吞没了。
一个声音冷冷道:“乖乖下阿鼻地狱去吧!”
——咦?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华芳不甘心的往上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随着身体直往下坠,周身渐渐的炎热起来,然后脚下渐渐的亮了。他低头一看:竟然是无尽的火海。一簇火苗窜上来,他还来不及出声就被吞没了。
华芳紧紧闭着眼,却觉得眼前有刺眼的光。浑身又热又疼的动弹不得。他想张口喘气,但是一张口却感觉喉咙里疼得仿佛要被撕裂一般。胡乱伸手一摸,却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他睁眼一看:那支白玉烟杆正插在在自己咽喉处,鲜血一滴滴的往下滴。
华芳只觉脑中一空,哇的叫出声来。周身的疼痛并没有退去,却有一个人在身边高声叫道:“小主人醒了!小主人醒了!快去找邓领事!啊还有,去叫大夫!”
华芳想抬起手来,可是在疼痛中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小主人,小主人,您怎样?”另一个声音轻轻的问他。
“青……”华芳艰难的发出一个音节。
“小主人,小主人,您要什么?水吗?还是说疼?”
——不是青娥吗?青娥呢?
华芳浑浑噩噩的,使劲地皱着眉。
“好像很疼的样子,大夫怎么还没来?——邓领事!”
一只手轻轻的抚上华芳的脸,冰冰凉的。
“还在高烧中,”一个男声长叹道,“派人去找大夫了吗?”
“已经叫了人去了,可是还没来。”
“那应该没这么快,”那人说,却又立刻加了一句,“再派一个脚程快的人去催。”
“青娥……”华芳嘶哑着嗓子唤。
就听见耳边有人轻轻说:“小主人,在下是邓某,您感觉怎样?”
“青……娥……”华芳蹙了蹙眉,喃喃道。
“不行,好像意识还不清楚。”
——青娥呢?你们把青娥弄到哪里去了?
可是华芳没有精力去想多余的事情。他微微的吸着气,听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的,不一会儿又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床上。华芳从小不喜欢趴着睡,发现自己这个姿势,非常不高兴,于是想翻过身来。不料只是动了动手指,浑身上下就牵牵连连的痛成一片。
他勉强抬起头来。旁边立刻有人跑过来:“小主人,您醒了!”然后对另一个人说:“快去禀告邓领事。”
华芳见是媛瑶,就说:“我要起来。”
“小主人,您现在还不能动。”媛瑶有些畏缩的劝道。
“我要起来。扶我起来!”华芳嚷嚷,然后倒吸一口冷气:刚才他那样一喊,牵动了背上的伤口。
邓锡黎已经推门进来,听见他这样说,就快步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小主人”。
“我要起来。”华芳还是那句话。
邓锡黎小心的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华芳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肌肉,随便一动就痛得嘶嘶直吸气。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让择桃坐在他身边,让他斜靠着。
华芳喘了口气,仔细打量室内的装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客栈的房间里。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邓锡黎见他神志清晰,不由得大松一口气,回答道:“回小主人,您现在正在客栈养伤。”
“我知道,我是问我怎么就回来了呢?”
华芳看看屋子里的侍女仆从们,各个都是眼睛红肿。邓锡黎虽然不像他们那样,却也是一脸倦色。
“是邓某把您接回来的。”邓锡黎简单的答。
华芳不满意他的说辞,但是又知道他现在不会多说,于是闷闷的不再问。一会儿医生来了,见他竟然坐着,免不了将屋子里的侍从们骂了一顿,这才给华芳望闻问切,然后开了几副滋补生血的方子离开。
“真是的,都快好了,何必这样夸大其词。”华芳不满的说。
虽然嘴上逞强,但是真正到晚上换纱布的时候,他却几乎要因为吃不住疼而哭出来。邓锡黎一边监督侍女们给他换药一边苦笑道:“幸亏是冬天,要是夏天更糟糕。”
“本来预定明天要走的,现在走不了了吧!”华芳沮丧的说。
听到他这话,屋子里的侍女们都突然突出不自在的表情来。邓锡黎倒是很坦然的说:“反正已经迟了一天了,干脆再多休息一阵把伤养好再走也没差。”
华芳目瞪口呆:“迟了一天?”
“邓领事把小主人救出来,就已经是事发第二天的事情。小主人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中间断断续续醒过来好几次,却都不清醒。所以……”
侍女择桃讪讪的低声解释。
华芳扁嘴,满脑子都想着这下真是闯大祸了,昏迷时做的那个梦却已经全然不记得。他低头看见择桃一双本来白皙干净的手上青一块紫一块,张嘴“啊”了一声,又抬眼朝其他侍女的手上看去:五六个人中间倒有三四个藏了手不让他看。
华芳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正讪讪的不知该怎样说,只听外面有人低声禀道:“小娘子来了。”
侍女们连忙给他整了衣衫,又拿来一个大大的绒靠枕让他侧靠在床头,这才让朱儿进来。
只见朱儿带了两个侍女,眼睛也是红红的,一进门就朝着他的床直奔而来。然后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雏轩哥哥”,眼泪又慢慢的涌上来。
华芳连忙安慰她:“别哭别哭,我不是没事了吗?”
“哪里没事了?”朱儿泫然欲泣,“等我嫁了皇帝,我一定要将叶氏满门抄斩!”
华芳一听,顾不得痛,呼的坐直身体,厉声道:“朱儿!不可以这样说!”那边朱儿的两个侍女立刻跪下。
“你们是怎么教的!”华芳斥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两个侍女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朱儿见他发这样大的火,眼泪倒被吓回去了,有些畏惧的睁眼看他。
华芳只觉得背上的伤扯得他的头都跟着开始痛,尽量缓声对朱儿说:“朱儿,有些事情……”却想起来她虽是汉人,但是自幼在母族掌权的亢金族人中间长大,更觉得头痛,思忖着说:“不可以要求皇帝做这样的事情,明白吗?”
朱儿怎么可能明白。但是看华芳脸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很痛苦的样子,就含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邓锡黎看她见华芳的目的已达到,就借口华芳还没换药完毕,将朱儿和两个侍女婉言劝了回去。
华芳等他回来,苦笑道:“朱儿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我居然跟她大声。不过她身边那几个侍女,要好好提醒一下。不要光教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邓某明白。”邓锡黎恭敬的答。
——俗世繁杂,但是宫中也自有宫中的险恶……
华芳自嘲的看着自己的手笑起来:“我行事冲动,妄得一场牢狱之灾,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不料邓锡黎听了,却立刻俯身跪下。
“邓某搭救不及,让小主人受了苦。请小主人降罪!”口称“小主人”,却用了对王族说话的语气。
华芳哑然,连忙让他起来:“邓大哥请起。让你烦心救我,我还没道谢呢,你却让我降罪,难道还要我赶你走不成?”
邓锡黎也不跟他拘泥,很干脆的道了谢站起身来。他也知道,这个小主人人并不是不明事理,不过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本性使然而已,所以服侍起来倒并没有很费心。
正想着,就听华芳问道:“对了,邓大哥是用了什么方法把我救出来的?”
邓锡黎语塞:有时候主子明理过头也不是好事。
华芳不可能想不到:既然是打死了知县的独子,那就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不,哪里只是“动土”的程度,应该算是连祠庙都连根挖起了吧——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怎么可能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就可以了事?
“难道是大哥……给了你什么东西?”
——既然以“百姓”的身份不可能脱身,那能够脱身的办法,无外乎以强抑强。
“……”邓锡黎垂首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华芳不再追问,淡然的吩咐下人服侍他睡下,心里却感觉很不好受。
——虽然自己冠冕堂皇的说是为了那个被马车撞死的无辜百姓出头,但是出了人命,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撞人的是知县的儿子而被撞的是黎民百姓,所以出了命案知县的儿子可以逍遥法外;因为自己出身王公贵族而被打的只是一介小小知县的儿子,所以出了命案就可以任其不了了之。这两件事情,追根究底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华芳反反复复的想着,到了后半夜才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已是午时。邓锡黎见他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只得劝道:“小主人只管放宽了心养伤。您早一日好起来,我们也可以早一日出发。”
华芳想想也有道理,就把那些杂念抛到脑后去,每天只吃睡读书,安心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