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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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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约十日,终于出了山岭。在平原上,车行的速度陡然加快了不少;走了不到半天便来到了一个驿馆。趁着停车换马的时机,华芳和朱儿分别去了净房。
“邓大哥,这是什么地方?”华芳站在驿馆外面看着周围的景色,只见天地间空荡荡的一片,顿时觉得十分新奇。
“回小主人:是楚州南界。我们已经来到平原了!”邓锡黎笑着回答。
“有些不习惯,”华芳点头道。栖凤是山间小国,目及之处尽是层层叠叠绵延不绝的山脉。而这里却是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只见平整的大地像地毯一般向远处舒展开去,直到与天相接。
“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是‘天似穹庐’啊。”他不由得感叹说。
“小主人若是有机会,应该去草原上看一看,”邓锡黎见他兴致高,便在一旁接话道,“比起眼前的景象,那又是另一番别致。”
华芳理解的点头:“正所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蓦地,他想起宝珠来,然后牵牵连连的扯出一大串纷繁复杂的记忆:君荣,友英,青娥……他回头看仿佛灰影一般匍匐在天际的山脉,突然间就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世界的人了。
“雏轩哥哥,”耳边一声清脆的呼唤,华芳连忙转头看:原来是朱儿已经如厕完毕出来了。
“对不起,朱儿动作太慢,让雏轩哥哥等急了吧?”
“咦?没有。我没有着急。”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那雏轩哥哥为什么要皱着眉呢?”
华芳张了张嘴,扭头问一直站在身边的邓锡黎:“我、我皱眉了?”
邓锡黎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华芳不爽,又不好再问,只得再次重复道:“我没有着急,所以朱儿不必道歉。”
朱儿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华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白竟泛着极浅的蓝晕,而深栗色的眸子里却闪着银色的虹彩,十分灵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身边人的眼睛。
“雏轩哥哥想家了吗?”朱儿突然问。
——想家?
华芳不曾料到她会这样问。自己刚才的确是在想以前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那就是想家的情绪吗?可是他读过的描写思念的诗词文赋,无一不是凄凄哀哀痛哭流涕,那么自己果然不是在想家吧?
“嗯,没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罢了。”他回答道。
“可是朱儿想家了。”
华芳一怔。
那边侍女仆从们却在催着两个人登车,朱儿便和华芳分开了。华芳回到车上,懒懒的斜倚在靠枕上,想起朱儿刚才没讲完的话,心中一片怅然。
——朱儿知不知道寨子已经被烧的事情呢?
华芳觉得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但是这样一来,自己告诉她也不是,不告诉她也不是:告诉她的话,朱儿一定会伤心;他倒不是介意皇帝会怎样想,他只是不愿意见到那女孩的泪。但是如果不告诉她,华芳又觉得自己骗了她,觉得这样对不起朱儿。左右为难之下,头居然微微的痛起来,华芳只得闭上眼睛。
车身微微的摇着,华芳渐渐的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只见索尔达吉怒目圆睁,左手握着那柄短刀,朝自己高声喝道:“还我朱儿来!”举刀便刺。华芳大叫一声从座椅上翻下来,霎时清醒了。
马车立刻停了。两个近身侍女惊慌失措的想搀他起来,不料华芳摔下来时下意识的用手肘撑了一下,把自己磕疼了,被侍女们一拉,顿时唉哟唉哟的叫起来。侍女们吓坏了,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邓锡黎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来:“小主人,恕邓某失礼。”然后门帘一动,就见他走了进来。
邓锡黎一看三人的架势,皱了皱眉。华芳缓过劲来,自己倒慢慢的爬起来了。
“我没事,就是刚才摔下来时磕到了。”
邓锡黎看看他满头满脑的汗,又看看蜷缩在一旁低着头瑟瑟发抖的侍女,沉声吩咐道:“去打一盆水来给小主人洗脸。”
两个侍女连忙答应一声出去了。邓锡黎也不多问,只是扶着华芳坐回座椅上去。华芳自己撩起袖子来看看:只见右臂上红肿了一片,所幸没有伤到筋骨。邓锡黎连忙又唤人拿软膏来给他敷。
那两个侍女端了清水拿了毛巾进来,一个轻手轻脚的给他擦脸,一个接过递进来的软膏给他抹上。华芳歉然地说:“刚才吓着你们两个了,对不起。”
两个侍女听见他道歉,慌得连忙要下跪,华芳挥手笑道:“罢了罢了,这里这样窄,你们一惊一乍的不要又磕碰了谁。”
邓锡黎在一旁也不表态:九王子待下人随和他是早有耳闻,现在这样一路同行下来,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那两个侍女见华芳情绪稳定,双双松了口气,帮他擦完脸抹完软膏退下去的时候,脸上已然带了微微的笑容。邓锡黎就此告别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车再次动起来。
华芳刚才被他们三个人一打岔,全然没有功夫去注意自己刚才的梦。现在一静下来,本来已经淡去的梦境又像记忆般清晰起来。他顿时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掀开窗帘往外看:枯黄的大地连接着青灰的天空。华芳一怔,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平原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大地,他觉得心里也空荡荡的;相比刚才的发堵,现在这种空虚更让他难受。或者应该说是害怕。
华芳放下帘子来。从座椅下摸出书来看,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想要闭目养神,一闭眼却只看见索尔达吉那愤怒的眼神。他顿时觉得烦燥不堪,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华芳叫了邓锡黎,车便再次停下了。
“小主人有何吩咐?”
“我想下车走走。”
邓锡黎在窗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了句:“好。”华芳立刻掀了门帘跳下车去。
“小主人!小心又摔着了!”车夫惊慌的喊。
华芳颇有些不高兴地甩了甩衣袖:“摔不死的。”
邓锡黎见他心情不好,暗暗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明白,不再出声,只是默默地赶了车在一边走。
平原到底不比山区,虽然他们才出山没多久,但华芳走了一会儿,居然微微出了汗。邓锡黎问他要不要回车上去,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邓锡黎问他要不要抽烟,他却只是紧紧攥着那支墨色的烟杆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邓锡黎便不再多问,只是静静的跟在一旁。
华芳这一走便是大半天,直到傍晚用膳的时候,邓锡黎才好说歹说把他劝回了车里。但是侍女们端了食物进去,过了半晌却又眼泪汪汪的端出来说无论怎么劝小主人就是不肯吃。邓锡黎心里暗暗叹气,只能先让她们撤下去。到了天黑的时候再去看:华芳却已经躺在座椅上睡着了。
侍女们蹑手蹑脚的让他躺平,然后给他盖了毛毯,又塞了个小枕头到他头下。一个侍女见他手里握的烟杆,怕他晚上翻身的时候硌到自己,便想将它抽出来。但是连拉好几下都没拉动,她怕力气用大了会弄醒华芳,就不敢再拔,只得随他那样紧紧握着。
第二天早上起来,华芳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该洗脸洗脸,该梳头梳头,该吃早餐吃早餐。只有因为攥了一夜烟杆而紫胀的手指似乎在悄悄提醒人们昨天华芳那没头没脑的行为不是幻觉。
邓锡黎派侍女来给他的手指敷了软膏,又小心的用细软的绸布裹起来。这样一来,华芳既没办法看书又没办法抽烟,百无聊赖下又下车走了一整天。到傍晚吃晚餐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褪下绸布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饭,直看得近身侍女们在旁边捂着嘴笑。他吃完晚餐活动了几下,回到车内又是倒头便睡。侍女们不觉松了一口气:这样打理起来倒是方便多了。
华芳似乎上了瘾,第三天仍要下车走,邓锡黎苦笑着劝道:“小主人,您要活动邓某没意见,可是这行车的速度……”
华芳顿时红了脸。他走得慢,他一下车,全车队都得慢悠悠的照顾他的速度。邓锡黎和其带领的卫兵们却是不同:他们赶得上正常马车的行进速度。再者他们也不是一整天都跟着车队跑,而是采取轮班倒的制度,每队跟着走一个时辰然后换班,不用当班的时候就可以到后面的车里去休息。
邓锡黎看他的表情,想了个折中的方法:“要不您每天走两个时辰?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行不行?”
华芳想了想,答应了。邓锡黎原想他是少年心性,等他这股新鲜劲过了,自然就会乖乖呆在车上。没想到华芳很有耐性,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渐渐的也能跟上车队的正常速度了。偶尔吃饭时聊起来,朱儿的眼神中满是羡慕与钦佩。
朱儿的近身侍女笑道:“小娘子不用羡慕。小娘子是金枝玉叶,身子娇贵得很,受不得风吹日晒的。还是在车里好。奴婢们陪着小娘子说话,小娘子也不会无聊。”
朱儿便噘着嘴不作声。华芳知道那四个近身侍女不仅仅是跟朱儿聊天,她们还担当着教导女官的角色:不仅要教宫廷礼仪,还要教诗词赋颂。所以朱儿这一路其实是相当辛苦的。
——谁叫皇帝催得这样急!
但是若真要好好调教几年才嫁出去的话,恐怕朱儿已不再是朱儿。
——但是现在嫁进宫去,就像是把野生夜莺关进金丝笼里去。开始或许没什么,但是时间长了,夜莺怕是要抑郁成疾。
可是这类话,华芳只能放在肚子里。皇帝与朱儿表面上是一个愿娶一个愿嫁的皆大欢喜的局面,纵然知道其中弊端多多,他也不能说什么。更何况他现在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华芳想到自己,想到朱儿,又想到索尔达吉,心下又苦闷起来。
邓锡黎见他聊得好好的突然就沉下脸来,连忙问道:“小主人,要不要添饭?”
华芳回过神来,摇手道:“不用了,我饱了。”便搁了筷子站起来。
“邓大哥,今天下午我想睡一下,所以中途不用停车了。”
邓锡黎应喏;华芳就径直回到自己车里去。邓锡黎见他情绪阴晴不定,知道是因为初次离家的缘故,不由得暗自对他产生了一些同情,同时又有些歉疚:自己虽也是少年离家,但是一直在外奋力拼杀,根本没有功夫去产生思乡的情绪,等到年纪大了意识到,却也已经习惯了。因此他就算是想劝慰华芳,也是爱莫能助。他能做的唯有尽量加快行车速度,使车队能够尽快进入中原的大城市里去。说不定那里的繁华喧嚣可以稍微让华芳分一分心。邓锡黎这样想着,低头看了看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朱儿,暗暗的觉得意外:这个女孩儿似乎倒是很开朗的样子。
但是第二天他就不得不收回这个想法:朱儿的近身侍女中最年长的那一个大清早就跑过来跟他说,朱儿晚上一个人偷偷的哭,怕是想家了,结果惹得两个年纪较小的跟着她一起哭。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但是女孩子的优点是哭过以后,所有的忧伤烦恼就随着眼泪一起流走了,所以当邓锡黎看到朱儿的时候,她正无忧无虑的笑着跟几个小侍女玩。反观华芳,明明脸色苍白的顶着两个黑眼圈,却硬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比较起来,他反倒更担心华芳一点。
四天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楚地大郡麒麟郡。正如邓锡黎料想的一样,华芳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眼睛就亮起来。
他终于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