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唯梨

3、元月灯会巧测字（上）

　　因为全府上下都要替逝去的司空大人守丧，不能置办年饭，所以光逸三十年最后的日子，学士府只能在一片白色中度过。
　　转眼间，已经到了光逸三十一年的元月。每年此时，都城隍庙都会有一场盛大的花灯会，在那时成千上万的香客、商贩都会聚集在此地，盛况空前。据《天朝杂记》记载：“每逢元月，由庙至城东刑部街，绵绵三里，四市竖坊，盛张灯炬，笙歌欢腾，罔如白昼。游人商贾皆聚于此，太平盛世堪比李唐。”
　　朗月向来不喜热闹，再加之身体状况不佳，所以往年的花灯会基本上是没有去过的。然而今年年初，司空夫人偶然间遇见了一个游历四方的老郎中，向他告知了朗月的病情后，老郎中告诉了他们一种百合定喘丸的制作方法。依法制出药丸后朗月服用了数日，气喘久疾竟稍有好转。家中突逢变故，繁琐的账务，压得朗月实在喘不过气来，司空夫人担心朗月久疾复发，所以逮着花灯会的这个机会，让朗月好生休息一下。
　　天色稍稍暗淡下来，落日出的夕阳变幻莫测，粉红、绯红、海棠红、朱红、绛紫、茜色杂糅在一起，绚烂的铺开。当第一盏花灯点亮时，都城隍庙的花灯会便骤然开始。
　　红的、黄的、紫的、蓝的、青的，色彩绚烂缤纷。
　　吊灯、座灯、壁灯、提灯，品种琳琅满目。
　　彩灯的颜色映在人的笑颜上，五颜六色，喜气洋洋。稚童们笑闹着，提着花灯穿街走巷；娇娘少女们三五成群坐于酒家包厢内，莺莺燕燕，指点花灯；而那些小商贩们则奋力叫卖商品，叫卖声此消彼长，丝毫没有赏灯的情趣。
　　朗月穿着丁香色绣满淡淡茉莉的缎裙，一条藕色缀紫玉的丝绦系于腰间，外面围着雪青色镶白狐毛边的斗篷穿梭于花灯中，美盼左看右顾，绝世的容颜没有了平时管家做账时的清冷，到多了一份少女的活力纯净。
　　“小姐，你走慢点。”福贵和翠儿跟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撑着腰喊道。
　　朗月回过头冲他们一笑，发髻上面的纹银点翠蝴蝶步摇在花灯的映射下闪着耀眼的绚丽光芒，愈加显出她的秀丽，“怎么，你们两个人还跑不过我这个病人了？”
　　“小姐，可不许你这样胡说了。”翠儿听闻她的话，愠怒的瞪了瞪她，走到她面前说道：“小姐哪是什么病人，现在吃了那老郎中的药，你的病不是好的差不多了么？”
　　“是是是，是我胡说了，好翠儿，不要生气了。”朗月向翠儿讨好的笑了笑，她心里清楚翠儿的为人。虽然翠儿不过是打小跟着她的贴身丫环，但却是一心一意的为她好，为她着想。
　　翠儿见朗月赔不是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道：“我听说这都城隍庙的花灯会有一家名为文渊会馆的灯谜极为著名，历届花灯会很少有人猜出谜底哦！”
　　“噢，是吗？”朗月素来爱好文学，三岁便会吟诗诵词，平时随性吟出来的诗词更是成为京城文人雅士争抢的东西。翠儿的一番话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看这历届鲜有人猜出谜底的灯谜是个什么样子。“走，我们也去看看！”

　　离文渊会馆还有几米远，就可以看见前来观灯的文人雅士将看台为了个里三圈外无三圈。看台上一个艳衣女子手持一盏雍华牡丹富贵薄沙灯绕场一周，将灯谜展示给台下文人，然后再走到台上对一位青衣书生面前，笑道：“公子，这一题你可猜出为何字？”
　　青衣书生沉吟了一下灯谜，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低头沉思不语。
　　台下的文人个个摇着头议论道：“恐怕这一题晋南兄是猜不出来。”
　　“那是，晋南兄连连猜中三题，已是往届灯会中难得的人材了。”
　　“不知道这个灯谜该做何解？”
　　“是打一个字吧？”
　　“无从解起嘛！”
　　朗月、翠儿、福贵一行人挤挤攘攘终于来到一个离看台较近的一处地方，朗月抬眼看着那盏花灯上用玄青纱线绣的字，念道：“关河不可共相叙，分定三秦入汉中。打一字。”心中不由在默念了一下灯谜，笑道：“这题其实很容易解出来。”
　　“噢，是吗？”翠儿踮起脚再看了一下那艳衣女子手中的花灯，皱着眉毛道：“可是我看了半点也没什么头绪啊！”
　　朗月笑了笑，将嘴凑到翠儿耳边，分析道：“关河不可共相叙，分定三秦入汉中。题面似说楚汉相争之事，又似说光武西击公逊述之事，其实却是在反复演绎底字。上句‘关河不可’意谓去‘河’字之‘可’部，馀‘氵’；‘共相叙’乃指‘氵’相共一‘叙’字，成‘溆’。下句‘分定三秦’犹言去‘秦’字上部之‘三’笔画，馀‘余’；‘入汉中’则作‘余’加入‘汉’字中间解，此亦成‘溆’。”
　　“原来如此。”翠儿一脸彻悟的样子，惊喜道：“还是小姐聪明！”
　　朗月右手比一放在嘴唇上，道：“小声点，我们看看那书生可解出来了。”
　　台上那青衣书生面泛难色，伫立片刻，双手抱拳朝艳衣女子小掬一躬，道：“晋南不才，还望姑娘赐教。”
　　艳衣女子轻哼一声，面露轻蔑之色，道：“小女子听闻公子乃是崇文学堂的一大才子，师承尚老夫子，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我们文渊会馆已在都城隍庙花灯会摆台六年，每届皆无能猜出灯谜五题之人，莫不京师学子水平竟是如此？”话音刚落，台下文人满脸愤懑，嘀嘀咕咕的指责艳衣女子侮辱斯文，却没有人能够挺身而出当众将她的话反驳回去。
　　“太过分了。”身旁翠儿一脸气愤，推了推朗月道：“小姐，你上台去和那女子斗一斗，别让她小看我们京师的人了。”
　　朗月摇了摇头，悠闲说道：“她是在小看京城那些之乎者也的迂腐文人，并没有欺负到我们头上。我倒也还欣赏这女子的清高韵味。”
　　正说着，只看见一抹靛蓝身影跃于台上，仔细一看，竟是七皇子。他今日穿着一件靛蓝色金丝绣团福缎袍，雍容淡雅，因为有风，额间有几丝青丝散落，更为他增添了些不羁。他淡淡一笑，玉树临风的立于台上，道：“在下来向姑娘讨教一番。”
　　艳衣女子显然对于七皇子的出现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眼神中带着一丝的轻蔑，“公子如何称呼？”
　　“唤在下七公子便是。”
　　艳衣女子稍稍颔首作为行礼，然后朝身旁的小婢说了几句，小婢立刻进会馆，不过片刻手中提着一盏锦绣桃花绫绢花灯出来，上面写着绯红小楷，“沐李荣桃处处春，打一字。”
　　灯谜一出，翠儿就扯了扯朗月的衣袖，紧张问道：“小姐，这题可容易？”
　　朗月笑着看了看，打趣问道：“翠儿，你这可是为七公子紧张？”
　　翠儿脸一红，嗔道：“讨厌，小姐这时候还笑我。”话罢，又说道：“我可是替小姐紧张呢。”
　　“替我紧张？”
　　“嗯。”翠儿认真的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小姐上次和七皇……七公子共奏古筝以后，翠儿就认定七公子是将来的姑爷了，小姐，你不知道，当时你和七公子有多般配。”
　　翠儿的一番话让朗月脸一红，她伸出手狠狠撮了一下翠儿的脑袋，笑骂道：“你这小丫头，越来越会胡诌了。”
　　“小姐，我是说正经的。”翠儿嘟着嘴说道。
　　正在她们笑闹间，七皇子双手负背，悠然答道：“谜底乃是‘楞’字。”
　　艳衣女子似乎没有料到七皇子会如此快的猜出谜底，眼神中不乏惊讶之色，但面色仍旧如常，笑道：“公子好才华。”
　　翠儿听了谜底，一脸不解，忙问朗月：“沐李荣桃处处春，为何解出来是个楞字？”
　　朗月边看着台上的情形边给她分析道：“将楞字拆开为‘四方木’或‘木四方’，以此来回应谜面，可知‘沐’、‘李’、‘荣’、 ‘桃’四字中均有一‘木’，且都按或东西南北，或左右上下之“四方”位置而分居；‘处处春’，则提示面句前半段‘沐李荣桃’中到处有‘木’——此系以‘春’借代‘木’，本于〈幼学琼林•岁时〉中的‘甲乙属木，木则旺于春。’”
　　“噢，原来是如此。”翠儿点点头，转头看着台上。
　　此时，艳衣女子又拿出了两盏花灯。
　　一盏是八角火红绢灯，下垂鹅黄丝穗，画有九护法神图，灯谜为“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打浙江山名。”
　　另一盏为复杂的刻纸宫灯，上面绘有刀光剑影，凌厉倍至，草书道：“双钩大戟飞刀剑，马勃车前粤地黄，打一成语。”
　　不消片刻，七皇子浅浅一笑，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道：“‘天’、‘神’、‘我’、‘子’皆知，意为‘四者都明晓’，所以谜底应是四明。双钩大戟飞刀剑，马勃车前粤地黄，谜面两句，系由六味中草药名并联而成，此中既有‘草’本者，亦有‘木’本者；且又借称军械车马，隐含肃杀交兵之象，谜底乃是草木皆兵。”
　　七皇子一说出谜底，台下文人皆欢呼雀跃，大有一扫耻辱之喜。艳衣女子只是沉默不语，但是眼神中的轻蔑渐渐消失，转而增添了不少钦佩，面上泛起润润红光，笑容更加的柔软。她对小婢小声说了几句，小婢点头走下看台。一会儿，小婢身后跟着两个壮汉，抬着一架红木镂空雕刻福寿花纹明丝绘赤壁图案的座灯上来。
　　那赤壁图布局爽朗、明媚，用笔工细绵密，敷色淡雅清丽，技法纯熟稳健，具有笔致墨韵，一看便是大家手笔。右上角以行书流水行云般写着：“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打一谚语。”
　　朗月一见那灯谜，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对翠儿福贵说道：“这位姑娘还真是有趣，看来我们的七公子今晚是遇上好对手了。”
　　福贵翠儿一脸不解的看着她。
　　她解释道：“‘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取自唐代杜牧七绝《赤壁》的最后两句。前一句解释为若无东风之助，则赤壁无功，其后果将令大英雄周瑜特别心伤、无比难受，得出英雄难过。此‘难过’非‘难以过去’之本义，而是指伤心的意思。”
　　“噢，我知道了。”福贵满脸兴奋的抢着说道：“二乔是东吴的美人，传说曹操欲灭亡东吴后，掳走二乔，因此建筑了铜雀台关押她们。因此，第二句应该是指美人关——此‘关’字亦不作‘关’释，实为‘关锁’之义也。”
　　翠儿一跃而起，说道：“那么谜底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说完，三人相视一笑。
　　正在此时，七皇子剑眉一挑，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话毕，朝艳衣女子微微颔首，面脸笑容如同春日梨花，“姑娘好气魄！”
　　艳衣女子脸霎时红得恍若绚烂桃花，怔怔退了一步，立即如往常一般，笑靥如花的行下礼，然后正了正声，道：“还有最后一题，如公子也可答出的话，我们会馆将会赠送我们的镇馆之宝，大唐年间的鎏金镶和田白玉的金玉祥和宫灯。”
　　七皇子云淡风清的笑了笑，道：“姑娘请出题。”
　　艳衣女子拍了拍掌，小婢提着一柄纯金错琉璃小巧提灯走了上来，上好的白色鲛绡上水墨绘着一幅月上柳梢图，谜题为：“似镜、似梳、似弓、似钩、似眉，打商贾用语。”
　　朗月心中一紧，遂自笑了起来，这不是问到七皇子的心坎儿上去了么？
　　七皇子看了后，爽朗一笑，“是不相瞒，在下正是商人，此题解之为本月盈亏。”
　　话音刚落，台下众人大呼叫好声络绎不绝，如雷震天。
　　艳衣女子笑了笑，双手捧出一个红木漆盘，上面放着一柄手掌大小的精致宫灯，随着五颜六色的花灯灯光，淡淡散发富贵祥和光晕。
　　七皇子眼光在宫灯上面停留了下，然后抱拳一掬，推辞道：“在下这次上台并不是为了这柄宫灯。这柄宫灯乃是姑娘会馆的心爱之物，在下实在不敢接受，还请收回。”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金散尽又如何？我们会馆在此摆台六于载，却难得有连猜中五道灯谜者。能有如此知己，解出我们灯谜，实乃我们之幸，区区一盏宫灯，算不上什么。况且，商者在于信也，我们会馆摆台便昭示于京城，连答出五题者，便会赠送镇馆之宝与他，公子难道要我们失信于人么？”
　　七皇子垂下黑眸思酌了一下，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接过宫灯，再次向艳衣女子一拜，“再会！”
　　艳衣女子看了他一眼，娇软的回了个礼，踌躇了一下，道：“公子慢走。”言语之间，透着淡淡的离别忧伤。
　　七皇子洒脱的转身走下了看台，在人群的簇拥下消失在了街的尽头。
　　此时观看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余下少部分还在谈论刚才精彩的灯谜对答。看台上，文渊会馆的人也开始了灯谜会后的打扫工作。
　　朗月伸了伸懒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道：“好了，花灯也看完了，灯谜也猜完了，我们也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