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便是华颠》穹帏

4、第 4 章

　　其实我对卫轼节隐瞒了一段。母亲去世后，我被送去了孤儿院，约有半年的时间，只愿意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不和任何人说话。
　　那时的记忆因为久远和每天的循环往复都变得模糊，可是，我始终记得那一天，那个对我露出温和微笑的中年男子，以及......他身旁的俊秀少年。
　　阳光给他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兴奋地回过头：“爸爸，你看，我也有弟弟了！”

　　热......突然觉得全身发烫，我下意识踢掉了身上的被子。

　　......是他，牵着我的手，踏入那个全然陌生的家；是他，就算被充满敌意的我咬伤了手背仍然不肯松手；是他，无论我躲在哪里，总能把我找到；是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挡在我的前面。

　　“秦庾，秦庾，你怎么了？”好像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很远很远。

　　......“我的东西都有你的一半，所以，别喊大伯了，就叫爸爸吧。”他搂着我，眉眼都是笑意。

　　“秦庾，醒醒。”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帘很重。

　　......“你是我什么人呢？”他却说，轻描淡写的，面容都变得那么陌生。

　　冷...好冷......像冰放在额头上，怎么躲也躲不开。

　　对啊，我并不是他的亲弟弟。我一直在战战兢兢地生活，就算再努力地让自己做出随性的样子，就算再努力地去融入那个家庭，心底却始终还是忐忑的，始终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惶恐。

　　“小庾，小庾！”何必那么焦急...你从来不会失态，可是为什么在我面前总藏不了自己的情绪？

　　哥......

　　哪儿吹来的风......又有种踩在云端的感觉。

　　哥......可是我们毕竟不是一家人。

　　醒来后看见的是满眼的白，我坐起身，却被拦住：“再躺一会儿吧。”
　　“秦绍？”
　　“你发烧了。”他简单地解释道，眼中布满血丝，满是疲惫，一看就是整夜没睡。
　　他说的是风轻云淡，其实我知道他是很担心的，之前昏昏沉沉的意识中，一直若有若无地听见他的呼唤。
　　“对了，黄彦武一直在找你。”他把手机递过来，一开机便看见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小鱼儿，你在医院？”刚接通就听见黄彦武焦急的询问。
　　“小病而已，”我看了眼秦绍，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黄彦武顿了顿，才开口：“是卫潜饮，一整夜都在找他弟弟，我知道他跟你走了，又始终联系不到你们。”
　　“要叫他回去吗？”我望了望附近，却没看见卫轼节。
　　“叫他别回去，”黄彦武压低声音，“你不知道暴怒的卫潜饮多可怕。”
　　“找你同学的话，”秦绍接了一杯水，放在我的床头：“他回去换衣服了。”

　　卫轼节很快就回来了，“我帮你买了粥，”他扬了扬手上的袋子，“你身体不好只能吃清淡些。”
　　“你怎么了？”我盯着他嘴角的淤青。
　　“没什么。”他从口袋中取出保温盒，把粥盛到碗里，并把勺子递给我。
　　“你哥打的？”我没有动，只是皱眉看着他。
　　“不是，是韩穆，”他把勺子硬塞我手里，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屑，“你不知道他多狗腿，我哥饿了他就做饭，我哥咳嗽他就脱衣......”
　　“你哥生气他就打你？”我难以置信。
　　“我活该，”他仰头躺在椅子上，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谁让我夜不归宿害得他的卫潜饮整晚没睡。”
　　“你为什么不回去？”
　　他用手捂住眼睛，好半天才轻声开口，答非所问：“我讨厌韩穆。”
　　“你最好和你哥试着沟通下......”我越说越心虚，因为卫轼节似笑非笑脸上摆明写着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对了，你哥叫我们明天一起去游乐园，”他突然笑了起来，“像不像小孩子的吵架要用糖哄着道歉，觉得不好意思还要拉上旁人？”

　　他怎么敢？站在游乐园门口，我目光阴沉地瞪着由远至近的秦绍和他身旁的那个女人。
　　“淡定，淡定！”卫轼节从背后戳我，“你的神色像见着自己的女朋友挽着别的男人。”
　　我一滞，僵硬的咧开嘴笑笑，压低声音：“还像吗？”
　　“不像了。”刚松了一口气，又听见他不动声色地补充道，“现在更像遇着自己的男朋友牵着别的女人......”
　　我直接反手给他一个爆栗，耳边传来顾梦芙带笑的声音：“你们关系还真好。”
　　“谢谢，”我淡淡看了眼他们握在一起的手，转身就走：“还没到牵手接吻的地步。”
　　身后没了动静，估计都傻掉了。
　　“秦庾，你说话有必要这么刻薄吗？”秦绍皱起眉头。
　　“难道你要我回答，我和他已经牵手接吻了？”我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沉默，我满不在乎地抬头看天，反正尴尬的又不是我。
　　“嘿，秦庾，”卫轼节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图谋不轨的？”
　　不小心被呛住，我翻了翻白眼：“下辈子。”
　　“你这么着急就来和我缘定三生？”
　　“是啊是啊，”小样，看谁恶心谁，“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
　　卫轼节轻笑出声：“你喜欢男人？”
　　“不，”我一脸严肃地望着他，“不是我喜欢男人，而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是男人......”
　　“你们俩够了吧！”秦绍在一旁都快抓狂了。
　　目的达到，我心满意足地转身就走，顺手拖住了卫轼节。

　　“......我说，咱们能歇一会儿不”又结束了一个项目，卫轼节甩开我的手，俯下身微微喘着气。
　　“你累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逐渐靠近的秦绍两人。
　　“是个人都受不了，你这分明就是赶着时间投胎！”看来他是真撑不住了。
　　不过，“知道什么叫‘用别人的要狠，用自己的要省吗’？”我微微侧过身，避开顾梦芙望过来的视线。
　　“走吧，”卫轼节苦笑着直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悲壮表情，“陪你玩命去。”
　　“秦庾，卫轼节？”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一滞，转过身，果然看见不远处，老张乐呵乐呵地招着手。
　　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今天出动了......我苦着脸移步过去，却感觉身旁一阵风扫过。
　　“张老师！”卫轼节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几乎是扑了上去。
　　老张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道：“果然是年轻人，好精力。”
　　“老师带孩子出来玩吗？”旁边站着一个身着泡泡裙的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粉雕玉琢，非常可爱。
　　“嗯，”他拍了拍小女孩的肩，“佳佳，叫哥哥。”
　　小孩向后缩了缩，抱住老张的腿，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瞪着我们。
　　“这孩子怕生。”老张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话音未落，却看见佳佳松开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卫轼节面前，乖巧地抬起头：“哥哥。”
　　卫轼节受宠若惊地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她胖嘟嘟的脸蛋：“佳佳乖。”
　　我心底也痒痒的，想掐掐小姑娘水灵灵的嫩嫩的笑脸，可惜人家连个眼神都不给我，光顾对着卫轼节眨眼了。
　　“好了，佳佳，我们走了，”老张在一旁招呼道，“跟哥哥们再见。”
　　佳佳根本不理会他，伸手抓住卫轼节的胳膊。
　　老张尴尬地笑笑，弯腰想要抱起佳佳，孩子却又哭又闹扯着卫轼节的衣袖不肯松手。
　　“这孩子太任性了。”老张有些尴尬，掏出纸巾擦汗。
　　“没事，”卫轼节温和地笑笑，对着小女孩摊开手：“佳佳，我们一起玩好吗？”
　　他声音淡淡的，并没有用故作天真的语气，就算是和孩子说话，用词依然谦和有礼，像在认真征询着不同意见。
　　佳佳歪着脑袋想了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郑重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秦庾，所以我不能陪你了，”卫轼节回过头，一脸的无辜，“你一个人不要怕啊！”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我目不斜视地走开，心里恨得牙痒痒，他以为他是谁啊，少了他我还怕了不成......
　　好像...刺激过头了...我咽了咽口水，探头看了眼逐渐远去的地面，有些欲哭无泪。
　　头脑被怒气填满，怎么就忘了自己有恐高症，直接冲上了跳楼机......
　　身子猛地下坠，我生生吓得屏住呼吸，心脏在肚里起起落落，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是哪个混蛋发明这种百无一用的机器的！！！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落地后我两条腿都软了，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一抬头就看见秦绍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关你屁事。”这几天和秦绍作对成习惯了，脑袋还没反应，脏话脱口就出。
　　“秦庾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欠揍？”他的脸黑了下来。
　　“没办法，我从小有娘生没爹教......”我耸耸肩，话音未落就感觉一个重重的拳头落在脸颊，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卫轼节,我们还真是难兄难弟......我捂着半边脸苦笑，扯得伤口生疼。
　　“秦绍，不要！”顾梦芙拉住他，警告道：“你想把你弟打趴下吗？”
　　其实也差不多了。我低着头，无奈地瞄着渐渐驻足的路人......趴下也不比现在丢人多少。
　　秦绍握了握拳头，又缓缓放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生硬地丢下句“我去买水”，然后转身就走。
　　我旁若无人坐上路旁的长椅，假装兴致盎然地摆弄着地缝里的小草。
　　顾梦芙在靠着我坐下，“秦庾，你活该。”这是她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身来，这女人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你知道秦绍为什么生气吗？”她淡淡地说，像在指出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声音中毫无波澜，“不是为着你的言语太无力，而是你太过看低自己。”
　　我眼皮一跳，按照一般影视剧的流程，接下来的一句会是——
　　“秦庾，你心底始终是自卑的。”
　　自卑？我被震得说不出话，第一次发现原来我是个内心灰暗妄自菲薄缺乏自信的忧郁少年......
　　“你是因为什么不信任秦绍，不信任自己？”顾梦芙用指尖轻轻敲击着长椅的扶手，发出清脆的鸣响，她凑近我的耳朵，轻声开口，“秦庾，没有父母，真的有那么自卑吗？”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她的眼神暗了暗。秦绍居然连这都告诉她了
　　“秦庾，”她伸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声音和缓了下来：“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可是你看，你还有亲人……”
　　“你是想以此获取我的同情吗？”我挑衅地看着她。
　　“不是。”顾梦芙摇摇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我相信是我的便一定是我的！”
　　“包括秦绍？”侧身躲开她的触碰，我冷冷道。
　　“不，感情是另一回事，”顾梦芙垂下头，一缕发丝滑落下来，她认真看着我，轻柔却清晰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陈亦遥。”
　　她的眸子清亮澄澈，我盯着倒映在其中的自己，一时竟移不开眼睛。我想说我不信，却无法开口，无法避开她平静表情下隐藏的悲伤，最后撇撇嘴，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