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怨》风霁玥

5、黄金谁为达相如

　　长门宫中的日子是一种不断地重复，我重复的用相思弹奏不同的曲调，用笔墨勾画心事，用各种不同文体书写过往文人骚客的传世之作。有时会想，在离开皇后光环很久以后的今天这个我，似乎更有母仪天下的雍容风范。
　　从我搬进这里的第一天起，一直便只有玉衡一人在照顾我，那些奉命从椒房跟我来此的宫人，全被我赶了出去。从刘彻的绝决开始，我厌倦了与人交往，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坐看岁月静好。
　　仲夏之夜，暑热难褪，阵阵虫鸣中我隐隐听到婉转歌声，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身，循着那歌声踱至窗前。
　　窗外，一轮上弦月挂于中天，颇有悬而欲坠之感。
　　“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歌声悠扬，远远地传来，却是渐渐清晰明朗，听起来像是往长门这边而来。长门宫在未央宫西侧，相距甚远，附近因是皇家园林，故人烟稀少，怎至于如此深夜尚能闻得歌声？
　　无心睡眠，那歌声已然婉转，我提笔在细细的白绢上写下清秀的小篆，正是那夜半歌者吟诵之词。写着写着，却觉这字句眼熟，蓦然想起，可不就是母亲那日献宝似捧来的那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么？
　　寂静的夏夜只闻虫鸣，那歌声不知何时停下，我的心在这一刻却是别样的平静。只是忽然间想起刘荣，那个在刘彻之前贯穿我整个童年的温润少年。
　　水渍氤氲了墨迹，想起廷尉府那阴暗潮湿的大牢里，滴答回响的水声，伴着无法遮掩的腐臭，直直刺入我的鼻腔。
　　阴森的牢房中，一身破败囚服的荣哥哥静静的盘坐在地，他平静的目光望着牢房里唯一的小窗，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荣哥哥……”我怯怯的开口，对于刘荣，我始终心有愧疚。若不是栗姬的骄纵张扬，母亲不会盛怒之下同王美人结盟，虽然庆幸最终我要嫁的是彻儿，可自小护我如至宝的荣哥哥，他的苦难，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刘荣缓缓起身，我看到他淡若无物的眼神柔柔的望过来，“阿娇，你过得好么？”
　　过得好么？我在心中重复的问着自己。
　　彻儿做了太子，我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母亲、舅舅、外祖母的细心呵护，我应该过得很好，可是为何面对刘荣，我无法坦然的说出这个答案？
　　“太子殿下……待你可好？”刘荣又一次重复，我才清楚，他想知道的，是我和彻儿……好不好。
　　莞尔一笑，我柔声道：“彻儿待我很好，荣哥哥，阿娇过得很好。”
　　“阿娇，”刘荣突然上前握住我的手，他冰凉的掌心让我恐惧的想要逃避，却无法挣脱只能定定的望着他，听他继续道：“我好后悔当初，顺从了母亲的意思，放开你的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你……心中可还有我？”
　　如此小心翼翼的语气，哪里还是当初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我用力的睁开刘荣的束缚，自进了这牢房第一次安下心来，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当初无论母亲如何选择，荣哥哥，你永远都是阿娇敬爱的兄长，而刘彻……他会是我心中挚爱，想要共度一生的良人！”
　　我看着荣哥哥突然黯淡的眸子，心中虽觉酸涩，却第一次这样安定，浅浅一笑，然后转身。
　　“阿娇，刘荣望你，一生无悔。”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荣哥哥温和的声音，莞尔一笑，成王败寇，如今站在御殿之上的是彻儿，而我，终会同他比肩，站在未央宫的最高处，俯瞰大汉江山，万里如画。

　　静夜，凄婉的歌声忽隐忽现，当长门宫那略显沧桑的门庭跃入眼帘时，刘彻突然有了一种欣喜的了悟，嘴角不经意地上扬，却是迈开步子畅快前行。
　　杨得意心中忐忑，也只能更小心的伺候。陈皇后以歌声将陛下引至长门，可如今看来陛下并无愠怒，反倒要往长门去？
　　寂静的长门让刘彻有些愕然，而那身披月华倚窗而立的青衫女子，更是仿若画中，飘渺仙子般。阿娇的眼神淡淡的望向这边，最终却是漠然转身，如今的她竟连暗影中的他也看不到了。
　　一颗心莫名揪起，刘彻快步走进殿内，阿娇却早已步入内室。停步窗前，几案上凌乱的白绢，阿娇竟在写那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眼神向下扫去，却见“娇颜灿兮若芙蕖，吾生得兮以为荣”，刘彻本来柔和的眼神瞬间冰冷，挥手扫掉满桌的笔墨，转身决绝离去……

　　刘彻会来是我不曾料到的，本以为此生，再不会相见，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他决绝的背影。
　　不知是上天捉弄还是我们本就无缘，母亲费尽心机让人以《长门赋》引他至此，却刚好让他见到我写了那辞。那本是幼时母亲未与栗姬交恶时，荣哥哥送我的清荷图上所题，那副清荷图在我与刘彻定亲之前一直挂在房中，可自荣哥哥失势后，那画也便不知所踪了。
　　天意捉弄，倒是可惜了司马相如的一篇佳作，怪只怪，有缘无分吧……

　　天色渐晚，我静坐在漆黑的椒房中，看着一地的奴才，问道：“陛下呢？”
　　却无人回答，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我的耐心也一点一滴流逝，因为这样的沉默无疑已经告诉了我答案，能让他们不敢禀报的，也只有彻儿去见卫子夫这件事。
　　“玉衡！你去告诉母亲，未央宫中，我再不要听到卫子夫三个字！”说罢，我泄愤地将一案杯盘拂落，乒乓脆响。
　　“你说什么？”
　　恼怒的我愕然抬头，却见彻儿一脸伤痛的站在那儿，他脸上的责怪无疑点燃了我的愤怒：“我说我要杀了那狗奴才！”
　　“不可！”
　　“我堂堂一国之母，难道还动不了一个低贱的下人！”说着，我推开挡在身前的彻儿，便要往外走。
　　手腕一紧，我回头，却见彻儿突然放松了神色道：“如今……她已不是奴才，朕赐了金华殿给她住，等她诞下龙裔，再行册封……”
　　卫子夫怀孕了？那个低贱的歌女要生下彻儿的孩子？
　　一瞬的失神我被彻儿紧紧抱在怀里，他在我耳边低声道：“阿娇，别闹了，我只是要那个孩子。”
　　孩子，我也曾有过孩子……
　　我恼怒地推开他，喊道：“孩子？那样的贱人也配生下皇室血脉！难道要让我的孩子日后与那样的低贱之人兄弟相称？不可能！”
　　“那也是我的孩子，阿娇。”彻儿脸上一瞬间的僵硬。
　　“这椒房殿我不住了，让给你的美人和孩子！”不愿再看彻儿为难，我怕自己动摇，转身向外。
　　却被他拉回紧紧抱住，在他怀中拼命地挣扎，我的怨恨不仅对卫子夫，更对他，我的丈夫，良久，终于无力的妥协，在彻儿怀中低声啜泣……
　　“阿娇，朕心仪之梓童，来世今生唯你一人！”彻儿的声音低沉却坚定。
　　我身子不由得颤抖，震惊，却不能掩盖心中的哀痛。
　　彼时彻儿初将卫子夫带回宫中，天下皆言帝不能嗣，我知道那孩子的意义，可知道，并不代表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