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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解语何妨话片时 ...

  •   叶庭再次醒来时,果然神志清明许多。窗外已是夜色沉沉,时钟上显示着九点。她正要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腕上插着输液针,再一看,床头衣架吊着葡萄糖。有这累赘,她寸步难行,只得喊了声有人么,喊完却意识到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这时,令泫端着一盘东西走进来了。
      “你不是走了吗?”叶庭这才意识到那个梦是真的,又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早上走的时候根本没锁门啊,”他把盘子上的小碗一字摆开,“来,这里有乌骨鸡汤,鲢鱼汤,鲫鱼汤,猪肝汤,你喜欢哪种?”
      叶庭饥肠辘辘,一时不知从何下口,怯怯地抬头看他:“都是你做的?”
      他点点头:“我姐夫伺候我姐姐养胎时,我学了几手。你的嘴不会比孕妇还刁吧?”
      “你多虑了。”叶庭端起就喝,丝毫不客气了。

      趁这间隙,令泫偷偷观察她。
      穿着家常睡衣,头发披散着,在灯光下面容清瘦苍白,然而一个人往往在最脆弱的时候暴露最真实的面容,平常的她貌似容易亲近平和,可是外壳极厚,难以真正触到内心。现在的她没有淡漠的客套,就像一个娇憨任性的女孩,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喜恶。
      令泫无意看见她床头叠的一摞书,又想起纳兰集,便道:“想不到你和书倒是很有缘,我们家虽有个书店,我和我姐姐却都没什么文学天赋。”
      “店名很合我的心意。”叶庭抽空答了一句。
      “那是我父亲题的。”令泫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为人温和行事严谨的男人,在母亲离去后独力抚养姐弟二人,在晚年亦饱受赞誉,几乎无懈可击。
      幼年时的令泫对父亲敬畏钦佩,可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感觉得到父亲竭力隐藏的另一面。父亲无由的失落,狂躁,忧郁,连同多年的秘密,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开始见诸光亮。
      令泫叹息道,“他为一个人写了一首词,词牌名是如梦令,可惜手稿早已遗失。”
      叶庭极少与人谈论这类话题,因为这是她记忆的禁区,是不能展露的羞耻。此刻她却忘记了戒备,不由地问了一句:“不是为你母亲?”
      “是另一个女人,我不曾见过。其实,也算不得背叛,毕竟,他是先遇到那个人的,”令泫一笑,“何况我母亲在世时没有察觉什么,也受过半点委屈。一个人要这样尽善尽美,可想而知有多痛苦。”
      “那你很幸运,不是每个父亲都能做到这个地步,能让他的子女没有怨尤,反而体谅了他的错误。”
      令泫忽然道,“我对结婚一直拖延,也是不想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
      他点点头:“怕错过最爱的那个人。”
      叶庭放下汤匙,懒懒倚靠在枕头上:“那你也许要拖一辈子了,不是你不好,也不是谁不好,两个好人在一起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说到底,世道如此,哪有十全十美,只能委曲求全。”
      “你非要辩过我才罢休么,”他笑着摇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哦,”她抬头直视,露出纤白的脖颈,“我以前怎样,现在怎样?”
      他一时千头万绪,卷落在时光霎那崩决的海浪,无法阻挡的震颤。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她的双眸,说:“从前的你,从未直视我的眼睛说话。”
      曾经,他以为是疏离的信号。
      后来,他才明白她是不敢,是惶恐泄露了恋慕的形迹。
      她早就喝完的最后一口汤,却在这时无端呛了起来,脸上开出两朵红晕。
      他连忙拍她的背,不再说话,待她顺过气,默默把那些残羹冷炙端了出去。

      一番餍足后的叶庭当真是比孕妇还惫懒,不知不觉竟又昏睡了过去。这一睡,到了天亮,身心也舒畅许多。走到客厅,一切如旧,却早无令泫踪影。
      她骨子里冷淡怪癖,不喜热闹,更不喜被打扰和侵占。而他竟然了解她的脾性和习惯,至少,保持了最佳的距离。
      距离是好的,无法一下子看清彼此,也就不容易失望。
      她一时起了兴致去收拾旧物,旧皮箱里堆满了许多东西,有自制的彩色卡,纸质边缘粗糙暗黄,一串翠竹风铃,还有一帧蝴蝶标本,她隐约记得这是她的朋友们送的生日礼物。
      她一直收藏着,仿佛这是对友谊的忠贞,可是她早已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即使相遇,又该用什么来寒暄?一切就将变得形式而虚伪,倒不如不见的好。
      曾经写满了许多日记本,封面精致忧伤,翻看其中一本扉页上,写着:remove the stain from my soul.愣了许久,终究不敢往下看。
      成长的每分每秒是对其本身的背叛,所以回首时难免心虚,怕看见未经世事的自己,可笑,可怜,又有些可惜。
      一番整理下来,只剩那些陌生的来信。
      她结婚那年,那信便中断了。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保存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一直想把它们扔掉,可是奇心阻挡在决心前面。
      信封上写着她熟记于心的地址,有几次,她差点想往那里去,还是迟疑,或者说是怀疑自己的目的,这根本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刺探。
      然而,现在不同了。
      她也许要面临生死的考验,也许迟一些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她所想知道的。勇气这种东西,其实也是被逼到退无可退不得已的屈服。

      距离肿瘤检验报告出来还有36个小时,叶庭坐上了开往城南的公交车。
      一个小时后,叶庭站在一栋古旧的小楼前,大门禁闭。因为附近正在拆迁,尘土烟灰不免殃及到这里,所以越发显得死气沉沉。其实,从信中断开始,她就猜到,那个寄信人或许遇上意外或变迁,所以没有机会再寄信。
      她站了一会儿,落寞离去。

      夜晚突然变得十分漫长,夜景似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
      叶庭坐在窗边,好像听见水声,是那种在圆润岩石间流淌的声音。
      她小时候上学,专挑沿河的路走。当黄昏降临,几只凫水的野鸭慢悠悠走上岸,大脚蹼踩过青嫩的水草,同时发出沙哑的声音,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特别让人愉快。下雨天的时候,许多把彩色的小伞从河岸晃过,仿佛由水面牵出了柔软彩虹。
      她只是思念那时候,日子跳跃着度过,却还是有很长的未来,未灰暗的晴朗。
      那时,还有些许与悲伤抗衡的力气。

      记不清第一次参加葬礼是什么时候,唯一的印象是相互搀扶的人们,嘈杂怪异的乐声,她跟随着走了许久,后来到了空旷之地,人们一齐哭起来。那哭声撕心剐肺般惨烈哀绝,可,又是那样不真实。她总觉得,哭泣不该是送别的仪式。可后来,她才知道,那悲伤中同时隐忍着恐惧,因每个人都会这一天,不知何时,不知在何地。
      如果轮到她,成为那无知无觉的躯壳,那么,会有谁为她流泪呢。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叶庭一接听,却是心头一颤,连应对也不利索了。
      “我吵醒你了么?”令泫在那头轻轻地问,仿佛他的气息穿越而来,温柔拂在耳廓,一定是夜风造成错觉,叶庭想。
      “没有,我还未睡,看一会儿书。”叶庭不自觉撒了谎,心虚道,“你有什么事?”
      “我是想告诉你,明天医院排了好几场手术给我,所以我恐怕没法陪你去看检查报告了,你——”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的。”她抢过话头,露出笑脸,向谁证明似的,可心里却是来不及掩饰的涩。“你还要工作,不必麻烦了。”
      “需要人送你去医院么?”
      “谢谢,但我还能用双脚走路和坐车。”

      电话那头沉寂片刻,她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却不料他低低叹了一句:“可我不放心。”
      叶庭心中悸动,不知怎样作答,只听他继续道,“我从前以为你是那种很会照顾自己的人,内心足够强大,可如今才发觉,其实......”
      其实像个倔强的孩子,即使害怕,也半分不肯示弱。
      这样宁折不弯的女子,在最困难的时候,别说依靠,往往连撒娇都不会。

      “其实什么?”叶庭好奇。
      他微微停顿,道,“那天打开你家冰箱,再看你躺在床上的样子,我忽然想,如果这十年是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十年,不,十年太奢侈,只要一秒暂停就好,停在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不必表白出声,就这样,永远不褪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解语何妨话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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