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玉碎》龙黛天

3、琴瑟和鸣

　　天明后，他们整装出发。我没有行李，拍拍屁股跟着走。蹇义落后几步，冷冷地看着我：“已经给你吃，让你睡，你还跟着干啥？讨饭讨上瘾了不成？快走，不走小心我揍你。”
　　我作无辜状，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以前每次犯了错，大姐一看我的模样，就不忍心责罚我，可我忘了眼前的人是个冷面武夫，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装可怜。看我还继续跟着，蹇义轻搡了我一下，我借势坐倒在地。向前方看去，很奇怪，笑面罗汉明明听得见，却只顾往前走。
　　蹇义似乎看出我的意图，赶紧伸出两根指头将我拎起来，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塞我手里：“够你一个月吃住了，不许再跟着，嗯？”
　　看笑面罗汉一直没回头，我放弃了耍无赖的打算，还是暗中跟随的好。

　　“蹇义！”黄衣少年不知何时停下脚步，蹙眉站立，看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却转过身去，只留下短短一句话：“给他碎银。”
　　捡起地上的一袋碎银，我站起身，远远地跟着他们。两天后，一行人进入了钟祥城，我没猜错，他们是来寻二姐的，一定要在他们之前找到她。

　　芙蓉阁！我循着墙根找，果然找到了一个墙洞，轻轻松松地钻了进去，脸上露出得意地微笑。本想从正门进，可还没进门就被一个娇俏姐姐拦住，她只掩嘴偷笑。
　　我往自己身上瞅了瞅，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啊，一进城我就找了家衣坊换掉了破烂衣衫，难道她看出我女扮男装？我赶紧正正衣冠，清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道：“你拦我作甚？”
　　“看小公子年纪颇小，气派倒是十足，今年多大啦？”
　　进门和年纪有什么相干？虽然有疑惑，我却还是答道：“五岁！”

　　“哈哈哈……”那位姐姐笑得前仰后合，她对身旁同伴说道，“快去告诉燕娘，这几日功夫没白费，连小娃娃也晓得了我们芙蓉阁，她听到非得乐死。”
　　说完她将我拉到一旁，指着远处的一座宅子说道：“那是‘游乐坊’，你该去那里，有很多有趣好玩的物事，这里嘛，等你长几岁再来不迟。”
　　我气极，却又拿她没办法，突然想起弘儿曾经带我爬过狗洞，于是顺着墙根找，果然顺利进了园子。

　　这座园子布置得极为雅致，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北面种了几株冬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里很静，能听到流水叮咚声，从一间屋子传来不知名的歌声：“银子啊银子最宝贝，银子啊银子最实际，全都攥在我手里，银子啊银子我爱你……”
　　趴在窗边向里一看，我惊呆了，屋子里有满满两大箱银子，一个少女正躺在银子上唱歌。她上穿粉红对襟小袄，下着翠绿凤尾裙，柳叶弯眉，眼似一泓秋水，唇微微上扬，笑容灿若桃花。
　　一阵风吹过，我好死不死地打了一个喷嚏。只见少女秀目圆睁，喝道：“谁？”

　　这个表情似曾相识，我从窗口探出头，她看到我，张大了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终于认出此人就是二姐，从前她为了练武方便，都是一身短打，乍见到着女装描眉画眼的她，一时竟没认出。我欢喜地跑进屋，抱着她嚎啕大哭，这一个月的跋涉似乎值了，有个亲人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她刚开始有些愣怔，后来看我哭得可怜，就轻抚我的背，嘴里呢喃：“哎哟，小乖乖，别哭了，都怪我不好，当时把你一个人丢下。不过也不能怪我啊，无缘无故来到这里，身上一分钱没有，还带着拖油瓶，我想着你在那茶庄打工还债也比跟着我讨饭强啊。好了，别哭啦，我最见不得小孩儿哭了……”

　　我渐渐止了哭，抽噎着说道：“二姐，我们快逃，有一群人正在路上，要来抓我们。”
　　“为什么？我们犯了什么事儿了？”
　　“不知，大姐不见了，爹爹在狱中，都生死不明。二姐，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们快走，这群人不像官差，我好怕。”
　　“走？那不行，在这儿刚开始挣钱，我可不愿意走。”看我又要哭起来，她赶紧安抚道，“好了好了，别哭啦，就算要走也要等我把这些钱存起来再走嘛。对了，那些人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平常都不露面的啊。”

　　我指指她的脖子：“因为那块碧玉呀，可为什么会在当铺？”
　　二姐尴尬地笑笑：“我……当时身上就它值钱嘛，就当掉罗！”
　　“可那是我们进京找杨大人的信物啊。那后来你怎么来的这里？又哪里来的这些钱呢？”
　　“到了这边，当然要去京城逛逛嘛，可走到钟祥，银子没啦，就学着小说里的情节，给这些妓女们出出主意，赚点儿外快罗。”
　　“小说？外快？二姐，最近你说话都怪怪的。”
　　“哎，虽然你还小，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二姐已经过世了。我呢，形似你二姐，却又不是你二姐，懂了吗？”
　　我摇摇头：“不懂，我只知道你是我二姐。”

　　二姐抚额长叹：“算了，你认为我是，我就是吧。但是今后不管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都不可以有疑问，或是怀疑我哦！”
　　虽然不知二姐话中的含义，我还是点点头。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个小丫鬟，她说话一字一顿，摇头晃脑，像私塾的老夫子：“姚姐姐，外面有一位客官指名要见你，燕娘让你赶紧出去。”
　　二姐皱眉道：“我不是说过我不见客的吗？”
　　小丫鬟笑着说道：“这位客官有知府陪同，一进门就给姐姐们诸多打赏，燕娘说，只要你出去见一面，胜过姐姐们在这里做一年的。”

　　“真有钱？”二姐一听到钱就两眼放光，这真的是我那个嫉恶如仇视金钱如粪土的二姐吗？但想起刚刚答应二姐的事，我就将这些疑虑打消了。
　　二姐跟着丫鬟去了，我在园子里溜达，出了西边角门，一缕丝竹传入耳际。循声而去，八角亭内一白衣少年十指轻扬，犹如在琴上舞蹈，琴声铮铮，轻快中略带忧伤。这忧伤更多的来自他的眉眼之间。伴着琴声，他浅吟低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曾听爹爹吟唱这首词，如今还能体会那种知音难觅的凄凉心境。从旁摘下一片竹叶，放到嘴边，随声附和他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转。一曲唱罢，白衣少年起身伫立，静静地看着我。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害我好找。”小丫鬟从角门走出，埋怨地说道，“快来，姚姐姐找你有事。”
　　我被她扯着往外走，转过角门时，我扭过头，白衣少年已消失在八角亭中。

　　“姐姐，你可知那个园子住着什么人？”我边走边问。
　　“那是燕娘的亲弟弟，此人精通音律，长于作诗，有状元之才，却不喜生人。上回有位客官误闯进去，被蜜蜂蛰了满头包，跟个猪头似的，所以没事别去那里。”小丫鬟虽然在威吓我，但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
　　七拐八绕之后，进了一个圆形拱门，这是一个独院，有几间厢房，小丫鬟带我进了最里面那间。一进屋我就想逃走，因为屋内的人除了一个绯衣女子和一个官员外，其余人我都识得。
　　房门口站了两个人，左边是蹇义，右边是弯刀男。房内有一圆桌，桌边坐了五个人，黄衣少年坐首位，笑面罗汉坐其左侧，官员坐右侧，二姐和绯衣女子坐下首。

　　二姐见我到来，拍拍身边的凳子让我过去。我扭捏地坐下，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用力地回握，并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微笑，尔后指着我说道：“他说的，你是来抓我的，我又如何能跟你走呢？别说这位官差身份难辨，就算是真的，现今这社会，官匪一家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除非硬来，否则我不会跟你们走，可如果硬来，那就是强抢民女，官差大人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的哦？”
　　听二姐说完，我心里唱起了小曲儿，什么时候她这么能言善道了？不过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能逃走才是正经。要是刚才不受金钱诱惑，我们早离开这里了。想到这儿，我对二姐又有些不满起来。

　　那位官员和笑面罗汉对视一眼，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这是你们的私事，本官也不便多加过问，宣公子，府里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可否先行告退？”
　　黄衣少年含笑回道：“多谢于大人，您请便。”原来他叫宣公子，不知是姓还是名？一直看到他冷峻的脸，没曾想他的笑却如三月的阳光，和煦温暖。
　　官员站起身，却不走，而是对绯衣女子说道：“燕娘也是局外人，随本官出去吧，还有那位小兄弟……”
　　“他和我一起的，不必离开。”二姐抢先说道，又对燕娘报以微笑，“燕娘，麻烦你去一趟我的屋子，前几日我买的那件银色披风需要衣坊改小一些，越方便越好。”

　　燕娘站起，向在座的人欠了欠身，扭着细腰出去了。一时无话。
　　就在我坐着难受，准备挪动屁股时，宣公子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红线串着的碧玉，紧接着又摸出另一块形状相似，用料相同的碧玉摆在桌上：“我受碧玉主人之托，来带二小姐离开，至于你其他的亲人，我会尽力查找，做这些只希望留下忠良之后，我说的就这些，请你随我们回京。”
　　“要我跟你们走，不是不可以，但我有条件。”二姐突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急忙给她递眼色，可她不看我，只盯着那位宣公子。

　　宣公子似乎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二姐，许久才开口，眼里满是赞赏：“你说。”
　　“第一，我要清楚你们是什么人，带我去什么地方；第二，我的言行不能受约束，我想带什么人就带什么人，不可过问；第三，一旦我发现你们骗我，我会离开，不得阻拦。”二姐一口气说完，得意地对我笑笑。
　　“这些条件我都答应。鄙人姓朱名宣，这位是家师胡广，站着的左边那位是蹇义，右边是陈山。我会带二小姐先回京，找个地方隐蔽起来，等风声过去之后，再带你去见杨大人。一切再听从他安排。”宣公子不疾不徐地说完，含笑看着二姐。
　　二姐有些讶异地回望，接着低下头，两颊绯红，我心里暗叫不好。果然，二姐温柔的声音响起：“那好，一切听从宣公子安排。哦，还有，本人今后姓洛名姚，你们叫我姚儿就好，这个是我小弟，要随我一起走的，叫……”
　　“林玉，各位唤我玉儿即可。”我赶紧接口道。

　　二姐带我出街买几身换洗衣裳，陈山一直远远跟随。
　　“二姐，我总觉得他们不像好人，特别是那个陈山，一个笑脸都没有，腰间的弯刀更是吓人。”我试穿着衣裳，有些埋怨二姐的武断。
　　“你别小看他。”二姐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人以后大有所为，能做到户部侍郎，至于后面有没有再升职，那我就记不太清了。姐姐我研究生学的是明清文学，以我非凡的见识，那朱宣一定是个假名，他的真名应该叫朱瞻基。”
　　“二姐！那他欺骗了我们，我们可以走啦。”
　　我的音量颇高，二姐赶紧捂住我的嘴：“是啦是啦，你可以安心了吧？不然姐姐我怎么可能那么爽快地答应。不过人家也没骗我们什么，都是一片好心啦！况且如果你想见你爹，那最好是跟他走。”

　　“爹爹！他可以带我们去见他吗？”我久在黑暗，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我也是估计啦，到时你去见就行了，我去了铁定穿帮，你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走吧，回去啦，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在这个世界也算不孤单了。”
　　不知为什么，我对二姐的话深信不疑，怀着喜悦的心情和二姐回到了芙蓉阁。再见到宣公子，我报以大大地微笑，他却紧锁眉头，别过脸去。

　　不知何时街上多了几辆马车，我和二姐进了中间一辆。里面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座位都用兽毛兽皮覆盖，看起来特别暖和。有一张木桌，被固定在车厢中央，桌上放了一壶茶几个杯子，旁边还有两个手炉。虽然简单，但却看出布置之人的周到体贴。
　　车帘被掀开，陈山一脸寒霜，却毕恭毕敬道：“二位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在下会去准备。”
　　“不用了，多谢。”
　　车帘放下，我和二姐都张大嘴，这些是陈山准备的？大大的笑容绽放在我们脸上，不过是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