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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18 ...

  •   16

      殢無傷站在客廳對無衣師尹說要離開的時候他正為一家報社趕稿,那孩子的話甫一完,鋒銳的筆尖劃破白紙,他故作鎮定地換了一張,抬頭先是看到一個小小的木箱,然後是殢無傷冷漠疏離的表情。

      無衣師尹感覺左胸膛的地方有些悶悶的疼,好像那地方原先長著些什麽東西,然而那東西即將被連根拔起,他阻止不了,就只能睜著眼睛看它遠離。

      「你,要去哪兒?一個人么,去多久?」師尹絮絮地詢問,仿佛平常父母擔憂離家的小孩,捨不得又不得不放手,唯恐伸長的翅膀遮擋對方騰空的羽翼。

      殢無傷卻未回答,只面目平淡地看著他,待師尹漸漸為這目光逼迫得難堪的時候他才淡淡移轉視線,輕道:「我說過,你跟我走。」

      無衣師尹眼眶頓時一熱立刻掩飾地低下頭裝作正在書寫,喉頭幾乎克制不住哽咽,但他深吸了幾口氣極力平緩了心情,很久之後才拿往日的溫和語氣輕道:「你要是在家呆得煩便出去走走,我事務繁忙不能……」

      他話沒說完卻被冷冷打斷,殢無傷依然是那種清淡的目光和語氣,「跟我走。」

      師尹幾乎連握筆的力氣都喪失了,索性就此將鋼筆擱置在桌上,扯了個笑容道:「無傷,你知道我不能。」

      「你答應過的。」殢無傷卻說。

      「我什麽時候……」無衣師尹本欲否認,然而某些畫面突兀地浮現在腦海,他想起三天以前便是在這個客廳他們兩人瘋狂地交歡,他被已經二十三歲的青年抱起背抵在牆上,對方有力的雙手穿過他腿彎,他在自下而上的衝撞中叫得喉頭嘶啞,那個時候殢無傷仿佛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卻記不清了。

      無衣師尹便覺得疲憊,他食指與中指併攏擠壓著太陽穴,輕聲道:「我不記得了。」

      殢無傷便向前一步,將他下巴一挑固執且冷硬道:「你承諾過的。」

      無衣師尹沉默,許久后輕輕將殢無傷右手拂開,起身走到窗前。

      「這個外面每天發生著口角、爭執、械鬥以及戰亂,我回國的時候便不喜歡它。」師尹伸手將窗簾拉開,晨時的溫暖陽光無保留地在他身上鍍上柔和的金色,飄渺仿佛畫中人。

      他回頭看殢無傷,眉間的倦怠被這陽光撫平,近乎祥和地說道:「這個城市浮誇、晦澀且艱難,它好像一個染缸,所有污濁的人性都在這個地方被挑染上新的顏色,我最初只是不甘,我也以為只是不甘,然而時日久了,有些東西離不開也逃不了,有些事情不是非你不可,然而只要人還活著,便罷不了手。」

      殢無傷卻問:「你知不知道血沾染上手的感覺?」

      無衣師尹一怔,殢無傷便清凌凌地開口道:「新鮮噴湧的血液濕熱如盛開的玫瑰,久了便是花瓣枯萎腐朽在爛泥當中。」無衣師尹面色一苦,殢無傷卻無所覺,只道:「然而有的鮮血只停留在雙手,流水可以沖刷乾淨;有些血腥盤桓在人心,再如何沐浴焚香也清洗不淨。如此,你依然不與我走么?」

      「誠然如此何不乾脆下去。」無衣師尹微笑道:「說是理想或許虛偽,然而無衣師尹行事從無半途而廢之理,我既已身處無間何憂惡鬼環肆,縱然此身腐朽,以身殉道以謝來者,有何不可?」

      殢無傷嗤道:「哈,巧言令色而已,若你心當真朗朗可昭日月,豈不聞我手下亡魂冷夜啼哭。」

      無衣師尹喉頭澀然,輕道:「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也許卑劣,然而無衣師尹所行之事問心無悔,若真有天地神佛,報應系我一身全無怨尤。」

      「卻是,于、人、無、補。」殢無傷一字一頓,無衣師尹面上的淺笑終於維繫不下來,只聽聞他聲音低不可聞道:「你如此說,便開心了?」

      殢無傷搖頭道:「如果我替你殺光所有阻礙你計劃的人,那麼你,跟不跟我走。」

      17

      中伏夜短,總在聒噪的蟬鳴聲聲當中縮短距離。

      殢無傷聽到風在耳邊吹,頭頂蓊鬱的樹葉梭梭便好像突然抖落一地冷意,他不自禁握住拳頭,手心微濕,竟是不知何時出的汗。

      無衣師尹在延長的沉默當中漸漸平靜下來,面上的悽惶淡去,眼中的希冀也隨之消失無蹤,他淡淡道:「抱歉,失禮了。」

      殢無傷看著師尹如玉一樣的瑩白臉色,幾乎有著異樣的透明,就感覺心臟被一隻大手死死攥住,良久才稍得喘息繼而回答道:「我不知。」

      無衣師尹長睫一眨,疑惑地「嗯」了一聲,殢無傷便道:「但我想,他會。」

      師尹面上的冷淡便被突兀凍住,良久才張口,表情卻並不十分輕鬆,「怎會,他恨我!」

      殢無傷搖頭,近乎溫柔道:「並不,他厭你怨你卻絕不會恨你,你拯救了他的生命,這份恩德值得用餘生謹記。」

      無衣師尹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他局促地不停搖著扇子,口中兀自抗拒道:「他說我眉眼混沌他說我心機深沉他更說過若當時不與他走,那這一生就別想他再回頭……」

      「他做不到的。」殢無傷輕輕打斷師尹的絮叨,輕道:「而且我想,他這一生從未真正頭也不回地離你而去,再說回頭本來也是多餘。」

      師尹臉上的表情怔怔,仿佛是悉心建築的房舍一昔倒塌,他眼睜睜看著,卻弄不清楚地震海嘯何來。

      「可他走了,再沒回來。」最後,師尹輕輕地、輕輕地說。

      殢無傷卻順著無衣師尹無意識的視線轉到二樓窗臺的那株吊蘭,突然問:「那是他送的?」

      無衣師尹點點頭,側著臉似乎有些難為情。

      「那是君子蘭,他送我此物大抵意在嘲諷,可我每每照看它便想起他那日送我時候的表情。」無衣師尹微微抬眸,表情溫和寧靜。

      那是師尹生日當天,他出外應酬,回房時便看到少年站在他窗前悉心修剪盆栽,那青翠碧綠的顏色在濃稠夜色下並不分明,然而殢無傷臨窗獨立,眉眼低垂的模樣讓人異樣安心。

      無衣師尹輕聲道:「那個我養大的孩子,有這世上最精緻的眉眼。」

      殢無傷起身走到師尹跟前靜靜看他,良久突然唇角微微一勾,溫和道:「如果我是那個孩子,我想我愛你。」

      18

      殢無傷最終還是走了。

      帶著屬於他的不多的物件,頭也不回。

      無衣師尹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癱坐了一整天什麽都不想做,直到電話催命似的響起,另一頭主編劈頭蓋臉一通指責,他終於漸漸尋回理智。
      安撫了暴走的編輯后他掬了捧冷水洗臉,透過鏡子看到裏面疲憊蒼白的面容,即使四下無人,那張秀美的臉依然是笑著的,唇角微彎,臉上的線條適當的柔和。

      「真丑。」無衣師尹拍拍臉頰評價道,「他離開並不是全無理由,誰讓你這麼丑。」然後他開始回憶自己最初的模樣,然而過去仿佛蓋了一層朦朧霧氣,他再怎樣窮盡心思想要看清,依然一片混沌。

      師尹回去將編輯緊要的那篇稿子趕完,那有關時局分析的字句早早鐫刻在他心頭,即使只是手上機械地動作,也能夠快速地連貫成語句。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回臥室休息,躺在床上卻久久難以成眠。

      他只是覺得眼眶澀澀地疼,仿佛是要流淚的,卻什麽都沒有。他一直盯著天花板,看上面紛繁複雜的紋路,外面其他住戶開了留聲機播放《小夜曲》,那悠揚的曲調躲過房檐屋舍的阻隔顫悠悠到他耳邊,他聽著就想起似乎曾經有過那麼一晚,他的耳邊迴蕩著相同的音樂,那個他帶大的孩子溫柔地將他壓倒在沙發上,細緻輕柔地吻過他身上每一寸肌膚。

      殢無傷在情事上面有著相當的獨裁,他大多時候喜歡限制了無衣師尹所有的行動聽他發出想要掙脫束縛的低低嘶吼,極少時候他會很溫柔,唇舌仿佛多情的君主一一巡視他主宰的領地,帶著與他的年紀全然不符的深刻。

      無衣師尹想到這些便覺得身體有些發熱,然而這熱潮之後更多卻是空虛,他無可抑制地想起他養大的那個孩子,想他纖長的眉睫想他豐潤的唇形,然後是他左眉上面蜿蜒旖旎的圖騰——他第一次見的時候便想,要在那個地方留下一道痕跡該有多疼,而殢無傷這麼做了,是否真是因為他?

      然而答案如何已經不重要,在殢無傷最後看他一眼提著木匣推門而走的時候,無衣師尹感覺屬於他們兩人的交集到此為止。

      他們這一生,恐怕是再不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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