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易帜 ...
-
却说誉阳王那夜偷香窃玉滋味销魂。天明醒来便自觉惭愧。如此一来,再见宁王已是五日之后。
果然不出他所料,宁王虽然恨极,却也委实找不到发作的由头。这几日只所说受寒静养,闭门谢客。
裴楚辞背了手踱步进来。仍是涎着一张脸,道,“你可大好了?”如此这般你你我我,连尊卑也去了干净。在他心里,二人既如此这般过了。那关系便非同寻常。他虽知宁王心中怨恨非常,却仍旧一厢情愿的认为只要假以时日,宁王必当回过心意来。
宁王冷哼一声。便道,“王爷有何贵干?”
裴楚辞毫不介意对方冷疏,只道,“干嘛做这副样子。难不成你还当真恼我一辈子?你又不是女人,还要在乎什么三贞九烈呢。”见对方怒色愈重,他便只好换了话来道,“听说昨日帝都传了消息来。你要回京了?”
“正是。不日便要动身。王爷可由何指教?”宁王长于内宫,一向深受帝眷。文武骑射无一不精。自是自视甚高。怎料得头次出京便被大大折辱一番。他虽不是女子那般在意,却也恨不得将作祟这厮五马分尸,报这一箭之仇。
“岂敢岂敢。只是你要走,便有些不舍。”誉阳王一面占着口头便宜,一面道,“我这几日要去查看水防。想来是无缘亲自相送了。”
“不劳王爷相送。请便。”他便做了送客之举。
态度如此冷绝,弄得一向不要脸的誉阳王也生出几分尴尬颜色来。只道,“我这便去了。”
然走至门廊,却又回身过来,似不经意道,“宁王此番回京,事无巨细皆可遣人来找小王。如今,殿下的事,便也是小王的事呵。”
宁王见那双墨瞳中捉狭至甚。只冷冷道,“王爷只需候着便是。自然有事相劳。只怕到时候王爷不要躲便是了。”他想着此番回京便要狠狠向父皇告上一状。最好能将这不要脸至极的泼皮远远发配了去!宁王却也是气狠了。忘记了这厢誉阳王已在南疆。
这话别之语宁王早已当成笑话。不想他临别之际。誉阳王却当真遣人送了信物来。果真也是恶趣味。便是当夜宁王身上所配的一枚白玉蝉。那泼皮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了。竟将这个也偷了去。今日还派人当成信物送还。当真是心存羞辱!宁王将那白玉蝉随意丢给小厮。其他撇过不提。
终于要回帝都。这数月以来他极为挂念今上的病症。亦想念万妃兄长。心下所念,自然更有昭王。
宁王一路靠在马车内假寐。心中情绪万千,却皆是柔软。仿佛习惯了南疆的青翠欲滴,再无力回到波澜诡谲的权力中心去。诚然,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许多渊源割舍不下。昭王与太子,两个皆是至亲。如今,又如何了断?
世上万般不由己。身处帝都,便是身不由己。不似南疆,虽然日见那个泼皮,却凡事皆有他自己做主。当真自在!
帝都的月色略带着一点朦胧和疏离,仿佛是谁的手搅动了浮动在空气中的微尘。
三月未见长安月。故地一如既往。似乎习惯了青翠干净的南疆,见惯了蕉叶覆鹿的闲景,也就莫名的有些疏离。景止奉诏回京,亦做了闲散的准备。然前来接他的使者却将这一路的行程安排的极为紧促。以至于入宫已是掌灯时分。
帝都内宫,天家福地。高台明烛,宫灯高挂。夹道遍植花木,宫人亦爱佩戴香囊香饼等物。故而连着空气中亦有馥郁甜香。宁王微一阖目。只觉这气味熟悉到了极处。宫闱之中,各处弥散着这种参杂了欲望的甜香。他唯有一笑。只觉这气味亦是才提醒他:此地才是他应该归来之所。
车辇方停。便有内监打起帘子,迎人入内。
宁王步入弘辉宫,周遭景物极是熟悉。他便不免有些唏嘘。七位皇子中,只有他是父皇一手教习长大的。或许是母妃的关系,父皇对他总是极宠溺。他看着半旧的龙椅,似有些失神。年幼之时,父皇坐在案头批阅奏折,而他则坐在父皇身边,拿了玉管笔临帖。那帖也是父皇亲手写了,给他临的。多是四书五经,并诗书诸类。他那是约莫五六岁,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丝毫不觉忐忑。偶尔犯了淘气,还会故意将墨汁滴在玉座之上。急的御前侍候的老内监白了一张脸。他却还得意洋洋挤眉弄眼。到底还是惊了父皇,父皇便要查他习的字。往往前两页是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写的有模有样。再往后翻,迎接一脸严肃九五之尊的便是墨绘的一张大大团子脸。还歪歪斜斜标注着:“父皇,多笑多漂亮哦。”皇帝往往还不及训斥,便对上他的一张无辜的笑脸。所以也只是摸摸他的头,微露笑意。回忆里父皇的笑容那样的少,似帝都的春季多雨而少晴。
他思绪去的很远,以至内监说了什么也未听清。他掩去了尴尬,问道,“公公方才说了什么?”
内监恭恭敬敬陪着小心道,“前日奴才哑了嗓子,才使得话语不清。还请宁王莫怪。宁王请往内殿去,不必在此等候。”
宁王略觉古怪,奇道,“陛下见本王,向来便在这外殿书房……怎么突然改了规矩?”他待要再问,却见此番引路的内监并不是以前见惯了的李公公。他便笑道,“想来是李公公有事,烦劳公公掌值。本王在此等候,乃是惯例。公公初值,想必不知。”
内监略有异色,却立刻垂目拱手道,“劳烦宁王在此等候。”说完便一溜烟的去了。
宁王静候了片刻。却渐渐觉出了不对。
原先弘辉宫里放置的碧荷锦鲤联珠白玉瓶被换成了云绕春山旧大理石屏风。而永徽帝甚喜的翠上含烟图也换上了一幅崔白的秋浦蓉宾图。
他略一沉吟,便即刻步上龙案。沉香木玉案上搁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他揭开来一看一嗅,便脸色骤变。顷刻却敛了讶色。垂手退回原地。
珠帘打起,玲玲作响。一人脚步沉稳而至。宁王便知是当今帝王。他只揽袍下跪,叩首重声道,“宁王景止参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只朗声笑道,“三弟何须与朕客气。”说来便伸手想搀。
之后便是几句客套。诸如:“三弟在南疆很是受苦了。身姿消瘦。”
“陛下隆恩。为国赴命实乃臣荣。”
新帝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对方态度生疏谨慎。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一旁莲花卧龟香炉里焚的百合香似要化去。他只觉得此香腻腻的惹人不快。
这一相顾无言,便是片刻。
末了。新帝开口道,“未晞,你好不好?”这句称呼用的是宁王小字。自幼时起,但凡他惹怒了宁王,便总会如此称呼。他有千言万语欲说,却终究不知如何启齿。那千回百转的心思,终于只能化作一句问好。
宁王闻得此句。却无以相答。他这此去如何谈得上一个好字。原本此去南疆便是为了躲开帝都帝位相争。永徽帝抱病之时,宁王匆匆离京。早有流言道是宁王不得圣心被逐出局。纵然他一向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但总是少年心事。这般的被人说道,自是不快。何况帝都的情境,他委实挂记。譬如先帝病体,母妃兄长安危。父母兄弟皆在帝都围城,暗流涌动。独他一个远在南疆。南疆的层峦叠嶂,仿佛隔绝了与帝都的一切。他初次觉得帝都这样遥远。远不可及。况那誉阳王又频来骚扰。当真一切都乱了套了!
他去时帝都井井有条,而他回来却换了天下。其间他竟然一点风声也不曾闻。如何叫他能够安心。
此番来这几句,可好?当真可笑。
不过帝王如此,他也委实不好再打官腔应对。只道,“父皇何时大去?我母妃和大皇兄呢?”
新帝暗叹一声:到底是躲不过!只道,“父皇没捱过年关。眼下正是治丧的时候。万贵妃娘娘深得天恩深眷。父皇仙逝后,万妃忧思成寐。先已追先帝而去。未晞,你莫要太难过。朕已追万妃为晖懿皇后。与父皇同室安葬。”
宁王听闻这些身形一颤。脸色苍白,深受重击。他道,“如今二皇兄已承大位,那我大皇兄……”他闭了闭眼,方道,“想来大皇兄已不在人世。”
新帝默然颔首。
宁王只死死看着新帝,咬牙道,“我且只问一句。你可是清白承袭帝位。不曾弄鬼!”
新帝被他目光所摄,默然半晌,终道,“是。父皇早先已写下诏书。用火漆封了。交付在顾相手中。父皇宾天,顾相方才拿了出来。大皇兄素日心气极高,密谋兵谏。兵谏不成,便自刎于泰和门外。”
宁王不语,只是一瞬不瞬凝目于他。
新帝亦目不转瞬,缓声道,“朕以你我之谊起誓。方才所言绝无虚言。”
沉默须臾,宁王终于垂目,“既是如此。那便是臣弟多心,还请陛下勿怪。”
新帝见他如此,便含了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未晞,你日夜兼程方才回宫。自是劳累了。今日你便歇在这吧。”他一面说,便示意宫女仆婢放下层层刺金幔帐。
侍女柔顺的放下层层帷幔,退了开去。
宁王见如此情形却有几分恼火。顿时觉得侍女嘴角边柔顺的笑意皆是不言而喻。
而已为帝王的景渊却分毫也未觉出不妥。他正静静立在那里。看着这位已近弱冠之年的皇弟。
宁王姿容出色,他不能说完全不成注意过。但这些年来见惯了,也甚少有觉得特别的地方。而此刻帘幕低垂,殿中焚香馥郁,顿时起了一股暧昧之意。宁王站在灯火暗处,风姿卓绝。这番南疆回程使他越发清瘦了。穿着那身青碧色的深衣,越发显出了青竹之态,绿柳之风。他不禁回想到多年前。
仿佛他方才满了志学之年,偷看了风月话本,至那时起。他再看着小他三岁的皇弟,日渐有些旖旎的念头。他甚至记得十月秋阳,景止在桂树下午睡,他第一次吻上了他的颊。软软的,还带着桂子的清香。而他未醒,他也就更胆大的移到他微阖的唇上。柔软的,似早樱的花瓣。
那追忆仿佛也带着桂花的香气。再看一看站在那里的宁王。那个早已想过的念头便蠢蠢欲动。诚然景渊在心中不仅一次动过此念。只是此时此景,这念头却越发燃烧的炙热异常。都说君临天下心中必有所望。而他心中所望是什么呢?他再一次望向宁王,目光里却有些迷茫。
而宁王却终于不耐道,“陛下,天色已晚。请陛下回宫歇息。”
景渊回过神来,目光里隐隐有缠绵之意。他笑道,“未晞好狠的心。三月不见,难得重聚不过一响就要赶朕去别的宫室?”
宁王皱了眉,道,“陛下莫要忘了。陛下与臣弟皆在热孝中。”
如此一来,气氛便有些凝重。景渊轻咳一声道,“宁王说的甚是。是朕唐突了。未晞,含元殿尚在修葺。你便先安顿在此吧。等宫室修缮完毕,你再搬过去。”
此间乃是弘辉宫偏殿。如此做法委实有些僭越失礼。宁王待要推辞,而新帝早已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