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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倾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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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二十二年。宁王景止虚满十五。时年帝立景耀为东宫太子,景渊为昭王,景墨为魏王,景懿为睿王,景离为靖王。
永徽帝万妃甚怜宁王,见他年岁渐长,便另拨了含元殿给他居住。打算待到立妃之时,再赐宫外府邸。
这日是三皇子十五岁生辰。万贵妃便在泰春殿设席。这些年万贵妃长宠不衰,皇长子又被立为储君。宁王景止仍颇受帝眷,故而此日泰春殿的门槛都要被前来道贺祝寿的妃嫔踏破了。万妃在外殿招呼前来道贺的宫人,秦景止却没有这样的好耐心。早早告了乏,便退了出来。躲在里间去与几位皇子叙话。景懿景离尚且年少,魏王景墨都是个专爱兵法的呆头愣子。
说也奇怪。宁王与太子虽是同胞兄弟,而这年纪渐长,两个却仍像少时一般,时常就要置气。众皇子里,宁昭二王,却是交情不错。此时无聊,便对着闲聊。
昭王秦景渊今满了十八岁。此时正是阳春胜景。他着了一袭湖绿色挑花如意云纹春衫,发间束了嵌了青玉的锦带,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正执了乌银梅花酒壶斟了一盏玉泉酒,并不自饮,推给了宁王。适才自斟了,与景止对饮。一时絮絮耳语,听得并不分明。旁人只见了他二人感情极好,对饮谈笑。
不多时却见东宫太子来了。太子景耀年满弱冠。故早行了冠礼,头上正是一顶精致奇巧的紫金双龙抢珠冠。他对其余皇子的问礼理也不理。径直就走到了宁王身侧。昭王早已站了起来,到了一句,“见过皇兄。”
太子瞥了昭王一眼,也不回话。只重重冷哼了一声。
宁王却还那里干坐着。只拿着那一双点漆妙目瞅着太子,脸上一对笑靥。
“大皇兄好气派啊。”
太子自小就受他排揎惯了。这次也只是哼了一声。又见了那桌上一对酒杯。脸上微露了一丝压抑的讽意。便拣了一张远远的椅子坐了。
待到了入席时分,众人皆拥着宁王入了席。此间酒浆罗列,锦绣满眸,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不消细说。
宁王是今日的寿星,自是饮得双颊酡红。红滟滟的容色,倒显出了几分不常见的婉娈可爱。太子也饮得多了。连连拍着宁王的肩头,大述多年受着闲气的憋屈苦楚。魏王喝得歪在桌上,冠斜袍乱。睿王靖王年纪尚浅,皆喝了几杯就倒在各自母妃怀里,嚷嚷着头晕。唯余昭王独个坐着拿着片墨六棱壶自斟自饮颇似自得。
酒酣兴尽。皆数退了席,回偏殿消歇。宫中有午睡的习惯,女眷们或歇在内殿,或是回了各自殿阁。万贵妃醉了酒,此刻早已歇下了。睿王靖王被领着回了殿阁。偏殿里独余了太子一人。约莫半盏茶功夫,见昭王半搂抱着半醉的宁王过来休息。宁王秦景止天生便是一副好相貌,此刻通红了双颊,更如上等女儿红一般醇香可人的颜色。想来是喝醉了,便步履蹒跚,只能借着昭王相扶,一路迤逦着过来。
太子灌了两盏醒酒汤,此刻正坐在那里。他瞧了这两人光景,借着几分酒兴。信手抓了青瓷盏子便向二人一掷。
昭王忙搂着宁王避开。青瓷盏子碎了一地。内监宫女见此情景,也无人敢劝。生怕触了霉头,悄悄得退了个干净。
宁王听了动静,方才方才抬了头来看。犹自半醉道,“大皇兄为何动怒,想是方才未曾尽兴。来来,咱们继续去喝。”
太子听这醉话,几乎就是暴跳起来,指着他二人道,“秦景止,你少来装佯。你自小便被这厮哄得不肯听我和母妃的话。现在越发乱了规矩。你和他这般行迹,是要气死我和母妃么?”
宁王有一瞬的不解,愣了片刻,方才道,“我和二皇兄怎么了?”
太子怒道,“你和他怎么了!你当我是瞎子不成。你二人多年形影不离,亲昵之态丝毫不掩!不想你竟做出这番龌龊事来!前日父皇问我们南疆之事。你丝毫不帮着自己亲兄,反而向着这个东西!我问你,你和他有了私情是不是!”
彼时南朝南风颇胜,上至皇宫贵族,下到街道坊间,皆有相好之事。故宁王听得有了私情这四个字,一下就变了颜色。拂开了昭王的扶持,冷言道,“大皇兄怕是真醉了。”
“秦景止,你现下到跟我来计较这个。怎么有了私情还怕人说。你不知这宫闱里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宁昭二王,不曾如何。只是这宫人嘴碎,闲下无聊,总要编排些个闲话来嚼。不凑巧,这话传了太子耳中。这太子素来不满昭王。此番喝醉了酒,正是发作出来。
只听他犹自絮絮,“秦景渊,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勾了秦景止,你就能翻了天去?”他这醉话自是说得不堪入耳。秦景止也懒得再听。扬声换了人来,又狠狠灌了几盏子醒酒汤给他喝了,便命扶回去休息。
“三弟。”二皇子似乎颇有些窘态。
秦景止瞧他这般,也不多话。只对他宽慰一笑,“怕是为了日前在书房一事恼我了。借酒装疯来给咱们难堪。这话你听听便罢。无须计较。”他拱了拱手,“适才喝多了些,我回含元殿小憩。二皇兄自便。”
昭王看着他脚步大有浮虚之态。然方才态度实则清醒端然,礼让有度,又不知他是否真的醒了酒,也不知太子那话被他听入了几分。当时便只立在原地,心中实如油煎烹煮。
至令贵嫔逝,今有六载余。今上七子中,唯有东宫,宁王,颇得圣心。
昭王自幼便与东宫交恶。然这些年与宁王却交情不错。昭王为人谨慎,今上交付的事亦办得出色。故也颇得了几分器重。
至宁王生辰时候。太子便算与昭王撕破了脸,素日更是恶声恶气,颐指气使。对宁王倒是一如往日,多有忍耐。所以宁王依旧过得颇为惬意。他自幼得父眷母纵。兄弟之中,除了和太子斗几回闲气,旁的也都亲厚。这样的养尊处优,也使得性子明面上来十分谦和乖巧,年纪渐长越发出落的明澈超逸。若说是否有些骄矜,倒也未曾显露。
这日他依旧在含元殿中无所事事,翻开一卷香软小词。却听侍婢来报,昭王来访。若是平素,他必然欣然迎客。昭王待他甚好。幼时在上书房,便时常替他抄写功课注解。后来皇子们各自有了殿阁,二人便时常互访。约谈杂记,品词弄调,一同打发时光。他是极爱与昭王相处的。因为这昭王不知有何门法,总能从宫外弄些个有趣的事物。有时几卷话本传记,有时是一些香茶糕果。
而这回他却很少犹豫了一回,方才命人迎客至内。
少时梅红绫子裙的侍女引着昭王而来。奉了茶果,便静候一侧。
昭王便望着他笑,口中说道,“我还当未晞再不见我了。”私下他时常爱以小字相称。这未晞,便是宁王表字。
宁王亦笑。指着昭王搁在桌上的玉壶道,“我便是懒得见你。也惦记着你那里的好东西。这又是带了什么宝贝过来?”
昭王不答,只命人奉了温酒器过来。又亲自动手把玉壶往里面放了。投了几枚青梅进去。他抬头正瞧见宁王似乎对那青梅颇有几分好感。不由笑道,“还没熟,酸得很。你来尝尝这个。”他从袖中掏出阁纸包裹来,搁在定窑白瓷盘子里。原来是深红色的杨梅,滚了浅金色的糖霜,衬着白净的磁碟底子,十分的鲜艳得趣。
“这是新摘的杨梅,搁在桂花蜜里渍的。”昭王一面说,便取了一粒放在宁王手心里。二人素来亲近惯了,宁王也不避开。拈了放入口中,抿了片刻。开口也不说别的,便是一句,“以后我这含元殿,你要少来。”
昭王听得这一句,只觉似桶冰雪兜头扑下。却只做了沉稳态反问,“这是为何?”
宁王仿佛也有些困窘,斟酌措辞道,“那日大皇兄所说,你也听了。虽是闲言碎语,但到底是空穴来风。想来你我是走得过于近了些。这样不好。宫闱流言,总是难听。你我不要挂怀,以后只来往次数少些,便也好了。此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昭王只看着跟前的人。这样对坐。他正好对着对方的眼睛。秦景止的眼眸生的极美。眼尾微微上挑,所谓眉目含情,大约如此。他瞧着自己的身影映在对方眸中,随他垂目转眸,那一点小小的影子也一晃一晃。晃得他有些心慌意乱。他开口便是,“我若说,我不想和你作甚君子之交。”
宁王似有些不解。他调笑道“二皇兄是在想做小人?”
昭王听他调笑,更是心慌得厉害。他蓦地的站起,伸手去抓对方的手。慌乱间又带翻了盛杨梅的碟子。
“未晞,我不跟你玩笑。我……”他张了张嘴,也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有些心慌,更有些忿忿,还参杂着些许恐惧。这混乱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使得他也是心绪混乱。蓦地脑海中忽然窜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这样的大胆,他的手有些发抖,似乎也在震惊于他有这样的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未晞。流言并非全伪。我喜欢你,这是真的。”
他此言一出。轮到宁王心绪乱纵横。只觉得一切乱了套。秦景止想了又想,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怔怔由着对面那人拖着自己的手,继续剖白。
“未晞,我从小就喜欢你了。你若问我,为甚喜欢你。我也不知。我只知,打小我见你笑,心里觉得妥帖极了。我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就为见你常笑。见你高兴,我也高兴。你想怎么样都成,唯独你想跟我撇清这一样不成。我喜欢你这些年,你不能为个流言,就这么叫我走开。未晞,我对你的心,你明白么?”
而那一向机敏的宁王像是被这一番倾情剖白吓着了。一时间如个泥胎木塑般得塑像似的,半晌也不做声。
昭王见他这般,心里一下变得安心极了。他大胆的讲宁王揽在怀里,搂得极紧。
帘外春雨潺潺,空气潮湿。连那一颗心也似潮湿缠绵。被人拥在怀中的暖意很是舒适。宁王有些难以分辨。他其实不大懂得这个中情爱。自幼看得也是些才子佳人的唱段话本。知那浓情蜜意皆是男女之情。这断袖之好,他虽也耳闻,却委实不解。说起情爱,无论何种,他终是不解。他伏在对方怀中,昔年时光在脑海中转了一轮。尚未明辨,而对方的吻却如帘外缠绵的雨丝一般,温柔中带着一点凉意。兜头扑脸的落下来。叫人推拒不得。似那昔年交好的情谊,叫人分辨不清,却也无从推拒。大约,也就是这般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