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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永焕 ...

  •   禁宫的深夜,是鬼魅的世界。随着黑夜的覆盖,千载幽宫中无辜枉死的亡灵仿佛随着渐深的更漏一寸寸复苏。回廊的风,宛如幽魂惨白凄厉的利爪。
      森然的皇城,连廊上的宫灯也熄灭了。巡查的侍卫和值夜的宫女都躲懒去了,巍峨的皇城宛如巨大的坟墓,吞噬了一切温暖和温情。
      她从不曾想过,她仍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从太极殿一直踉跄的跑到了这里。直到肺里的紧迫感,逼得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顾四周,还是一丝烛火也没有。她近乎神经质的咯咯笑了。
      脚下,周遭,皇宫,她身旁有谁不等着看她颐嘉长公主的笑话。那些虚与委蛇的文官,那些嚣张跋扈的武将。一见她就露出肮脏不堪笑意的东成王,和那拿她当成逗乐玩物的承华王!上至百官,下至宫婢。各个都等着看她落魄的样子。各个都在背后耻笑她和她那个软弱的皇弟。见风使舵的太医院,拜高踩低的狗奴才。有哪一个是真心向着她,有哪一寸地方是燃着一盏灯的!
      除了身后的太极殿。那个对她依恋至极的弟弟。这座漆黑的皇城只有那里才有光,那却是她永远也不能逾越一步的悬崖。
      姐弟相悦,更讽刺的是,她比那个连爱是什么懂不得的孩子要看的清楚多了。
      那样的感情,哪里能称得上是爱呢?
      哪里算得上是爱。依恋至极,所以害怕被夺走的占有欲,哪里就是真正的爱呢?
      她疲倦至极的掀起了最后一层幔帐,累得几乎无力再走一步。
      “怎么了?”
      漆黑的殿阁里蓦然响起了一个温和斯文的嗓音。
      “谁?”
      她厉声道。然,那一双有力的臂膀暖暖的环抱过来,缠绵宛如攀升的藤蔓,环上了她的腰。紧绷的弦也就这么莫名的松了下去。任由自己靠在那人的怀中。
      “承华君。”她低低叫了一声,音色薄凉如水,“这么晚了,承华君还在么?”
      并无听到回答,只是耳畔响起了一阵轻笑。温热微湿的气息扑在脸上,她倦极了,似乎连转头的力气没没有。
      嗤的一声,陡然燃的光,让人忍不住举袖遮眼。她放下袖子看去,只见他一双乌黑温润的瞳仁近在眼前,映了那流转的光华,越发显得光华潋滟。移了视线,只见他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灯。正对着她温和的笑。
      她由着他拥着走到了贵妃榻前,看着他走向窗前。将那盏小小的风灯挂在窗檐上。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仍有些不解。
      他转头看,正看着她略带迷茫的神色,不由就笑了。
      “你倒是记得在君上寝殿里点盏灯伴他入眠。怎就不记得让人在自己宫里点盏灯候你回来,嗯?”他走过来,坐在下首。伸手拢了她搁在外面的手,呵气为她取暖。
      她怔怔看着被风吹的一摇一摇的风灯,那朵小小的莲花弱的不堪摇曳,却依旧晕出了淡黄的暖意。她垂眸,长长的睫毛如鸦羽般,投出一片淡青的影。
      候她回来?半夜回来对着一屋子假笑的人,有什么意思么?
      不说,却也勾起了嘴角。恢复了平素的样子,表情淡漠如水。
      “喝茶么,唔,还是喝酒?”看着她的样子,他的笑有些促狭。
      她知道他想什么。也就毫不留情的戳穿,“怎么,承华君还想看我醉一次么?”
      他低低笑了片刻。伸手搂上她的腰,顺手递过一盏茶来,“夜里怪凉的,就是暖酒也伤身。还是喝茶吧。”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有些诧异的扬了眉。
      “这是雪顶含翠,你不喜欢?”
      她垂了眸,淡道,“半夜里哪来的热茶?”
      这一问,他倒是怔了。委实,似乎这长公主宫里的奴才各个歇的比主子还早。过了子时,想喝一杯热茶也难。他来本不欲惊人,自然就不会唤人伺候。差人问了内务府,方才知道长公主有半夜去瞧君上的习惯。于是静静在这等她。闲来无事,也就自己煮了沸水,并那一起带来的新茶滚了。她这样一问,他却有些难堪。
      他承华王府什么没有,他自出生便是千呼百应。不说夜里区区一杯热茶,便是起了兴致要那最要功夫的白玉蹄花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而她,虽是长公主,说到底不过凭着一己之力周旋于多方势力的女子。又哪会如此矫情的半夜折腾叫人伺候。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也就罢了。
      怜惜,是的,怜惜。他承华君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怜天下佳人,惜四方红颜。
      遂闲散笑道,“小王自己动的手,不知是否和公主意?”
      他这样规规矩矩的说话,倒让她忍不住笑了。也不再出声,眯着眼睛将头靠在他怀里。许久,像是睡了。
      他静静看着她。今夜,她看起来似乎和往日不同。她总是疲倦的,只是今天看起来,倒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若未看错,烛燃的那一瞬,他分明看见她眼底一抹绝望。
      伸手抚上了她的额。她的眉心突然皱了一下。他小心的分开了她的额发,额角一道鲜红的印子,是利器划过。
      白芷花般的肌肤上一道血印,越发显得触目惊心。看得他烦闷无比。低声道,“怎么弄的?”
      “无妨。”她闭着眼睛,答了一句。伸手去拨开他的手。
      而这一看,更让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白皙如玉的左手上一溜晶莹的水泡。像是刚烫了不久。
      他不敢去握她的手,只是牢牢抓住了那节欺霜赛雪的皓腕。责问道,“这样还说无妨?谁敢伤你?”
      她睁了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回胳膊,道,“本宫说了无妨,不劳承华君费心。”
      她疏离冷淡的模样,让他不明所以。僵持许久,只好软语劝道,“就算无妨,叫太医过来瞧瞧可好。”
      她转了脸,重新合了眼睛。话语似有些嘲弄,“又不是什么大病,叫太医来做什么。”
      堵得他无话可说。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尚宁说的话。
      “太医院里什么稀罕药没有。他们不肯用心治,还不是受了那几位藩王的授意。要不了君上的命,怎么折腾都行。”
      他回了神。看着长公主白描牡丹花样的脸,心中五味繁杂。

      宫女打起了湘妃竹帘,明媚的阳光流泻进来,迷了眼睛。
      “公主好睡。”侍女浅笑,“送奏报的女官候在宫外多时了。”
      长公主方才有些清醒。挣扎着起来,竟见自己和衣卧在贵妃榻上,想来是在这歇了一宿。
      “这是御用的东西,便叫人收了送到太极殿去吧。”主理内务的女官,正命人收了搭在榻上海水绿团龙纹的斗篷。
      “等等。”她出声阻止。“放在这吧。本宫自会料理。”
      侍女依言放下了。长公主有盯着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古怪。
      承华君啊,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主。指节在案上轻叩着,嘴角悄无声息的漫开了一缕笑意。
      一溜宫人鱼贯而入,摆了早膳进来。
      她浅浅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一旁的侍女窥着她的脸色,出声道,“公主,是不是不合胃口?御膳房按例该做海味了。只是今早承华殿下府上突然送了食盒过来,又传了殿下令,说是公主近日忌海味辛辣。奴婢斗胆,就按着承华殿下的吩咐做了。”
      她怔了许久,嗯了一声,再不多话。
      “公主,殿下还一并命人送了这个过来。”
      一只小小的木匣子递过来。她也就打开了。里面一只淡青色的玉瓶。拔了塞子,放在鼻尖一嗅。知是上好的伤药。
      虽然神色依旧淡然,但又拿起筷子来多吃了几口。末了,似寻常般说了一句,“把本宫案上那幅清溪渔隐图送到承华王府。谢他费心。”
      侍女得了令,福了福下去了。

      “啧啧,不亏是长公主的东西。果然是上品啊!”襄王世子正对着宫女送来的画指指点点。
      方才正与几个世子一同品茶聊天,筹划着去偎兰轩去看那新来的花魁。宫里就来人送了这个过来。见了送东西过来,哪有不起哄的理?
      一个个猴急的打开来瞧,生怕不是鱼雁传情的东西。只怕这画里画外,钻了缝的嗅也想闻出一股暧昧味而来。
      “这笔法真是通透。坡泥湿翠,溪水湍流,端的是闲散适意的情怀啊!”虽是这样说着,眼神却不停的往他身上招呼。
      “得了,得了。看够了没,看够了就收起来。偎兰轩到底去不去了?”承华王像是颇不耐烦,敲了敲桌子。
      “哟,承华君还惦记着若语啊。不过一个庸脂俗粉罢了,哪比得上宫里的长公主。那颐嘉长公主,往那儿一站,通身的气派啊!”
      “诶诶,你给我们老实招。长公主到底怎样?”几个你推我,我推你。眨眼偷笑的一脸暧昧。
      承华王抿了一口茶,依旧笑的斯文,“还能格外怎么着?女人嘛,虽是各有各的不同,到底不都一个样?”
      “这怎么个一样法呀?要是那长公主真如此寻常,你怎还一日三次的往宫里跑!得了,你就老实说了吧。今儿逛了花楼,迟会是不是还打算进宫呐。”
      “承华君,这可去不得,去不得。女人就是鼻子灵,你若一去,让她闻出什么脂粉味来。还说送字画呢,只怕就是砒霜了。”
      承华王也不辨,由着他们几个闹。
      到底,花酒喝了。花魁也看了。人,还是来了。
      依旧是夜里来的。自然是驾轻路熟的。一路穿堂入室的过来。这回倒不由他候着她了。掀了帘子,只见她披着一件紫云裘,端端正正坐在案上。依旧是垂头执笔,只是这次先开了口。
      “来了。”
      “嗯。”他亦答的顺畅。“伤可好些了?”
      “嗯。”
      “我命人送来的菜可吃的习惯。”
      “嗯。”
      “你送的画我收到了。我很喜欢。”
      而她依旧只是应了一声,似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觉得有些无聊,便在殿阁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子。只见靠窗设的一张矮几。摆了一个烧陶的小炉,正冒着冉冉的白气。
      他走过去,嗅了嗅。笑了,“这就学会了?公主府上就是能人多。”不请自斟了一杯,仰头喝了。细品了一下,道,“许是青梅放多了,涩了些。不过,这丫头倒也聪明,已经有八分像了。”也端了一杯过去,喂到她嘴边。
      她就着饮了一口。他便俯身下来,细细吻着她的后颈,灵巧的舌尖舔上了耳珠。
      “今晚怎么没去看你那宝贝弟弟?”他密密的吻着,呼吸也就沉重了起来。压抑着喘息,扳过了她的脸来便要索吻。她分明是抗拒的,可不知为何,一瞬也就肯了。双臂环过来,主动勾上了他的脖子。他低笑了一声,舌尖攻城掠池,越发放肆起来。她齿间青梅酒的香味,参杂着她特有的甜香,诱的他动情难耐。这样吻着吻着,也就愈发焦躁,避开了她受伤的手,顺势一压,就将长公主推在案上,顺着颈窝一路吻了下去。
      这样胡闹许久,长公主眯眼看去。刺金捻凤的帷幔无风自动。她眸色沉沉,也不知再想什么。
      “你怎么了,怎么与平常有些不一样?”他似乎亲够了。支起脸来,看着她。有些调侃的问。这样主动热情,倒真是让他吃不消。
      “没怎么。”长公主却已恢复了淡漠的表情,推了推他,坐正。反问,“怎么,承华君不喜欢?”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怎会。只要是筠娆,我便都喜欢。”
      此时长公主青丝半挽,赤金簪子上的金叶子流苏衬的那张脸越发的白皙秀美。这样侧着看去,肤光莹洁,竟比那浸在碧水里的羊脂玉还要润泽可人。半抿的嘴角,恍如五月里娇妍的凤凰花。
      诗经里那句颜若舜华,唇若榴花,说的大约是这样了。
      他心底暗地思忖着,白日里尚宁他们几个说的话。像是在耳边回响。
      “胭脂堆里那些庸脂俗粉算得了什么,长公主往那一站通身的气派,焉是旁人比得了的?”
      这样看来,倒也有些道理。
      他阅尽繁花,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冷美人也见得多了。卫筠娆算不得最美的,至多算是出挑。但也不见得就格外惹他注目,只是初见的冷漠和朝臣口中的传言,才惹的他上了心。别人说惹不得,他承华王便偏偏要招惹。
      只是这样招惹了,她倒还是初见那般无波无澜,安静沉默。
      他来,便问一句来了。他走,她便点点头。这样就算是问候了。似乎他来他去,都不会牵动她的眼角眉梢。
      而他这个主动来招惹的人,却越发没了最初的笃定与淡然。一日不来,心里就不踏实。他就是想看看她。哪怕就是这样在一旁,什么也不做。静静的看,就以足够。
      自诩风流遍天下的承华王左思右想,千回百转半天。终于沮丧的承认了。他想她。想看一看她的笑的样子。
      又有些托辞的想。一定是因为她笑的时候太少。所以,他才会这么想念。
      嫣红的唇勾出美好的弧度,上挑的凤眼笑意浅浅,眼波一转,惑人心肠。
      或是举袖浅笑,或是扬眉戏谑。他终于没出息的承认,就连她嘲弄的讥笑,也让他想的心慌。
      想着,澹澹的笑意就从唇边弥散开来。从身后揽住了她,就伸手去拿去了她手中的笔。凑近来碎碎的吻她的额角眉梢。
      “嗯?”她转过脸来,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他只是碎碎的吻着,一路浅啄着,在她耳边似有似无的呵气。压低的嗓音如暗夜里缠绵的雾气,无处不在。
      “今夜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好不好?”
      “嗯?”
      “筠娆,筠娆……”
      他来来回回吻着,又大着胆子沿着她的颊滑过修长的颈,摩挲着精致的锁骨,沿着领口探索往下。
      “好不好?”
      他耍赖般的一遍遍问着,密密的吻着她的嘴角,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来。
      她垂了眸。男子银丝锦纹的衣袖在眼前折射出一片流霞银光。
      “随你。”

      本以为可以鸳鸯帐里弄鸳鸯的承华王此刻很郁闷。一双点漆的墨瞳盯着书案上小山高的奏折看的咬牙切齿。
      都怪那个无能的皇帝!自己不当政,靠着个长公主披星戴月的理政!
      都怪那些个无聊的大臣,就是自家嫁个女儿也要写个折子交上来让批阅!
      还怪……卫筠娆。说的轻飘飘一句随你。让他满心欢喜的以为就真可以随心所欲,任他摆布了。
      “先让我把折子看完。”
      这句同样轻飘的话,累他苦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那小山堆稍微矮点下去。
      唉……还能怎么着。话既说出口,他总不至于现在再说一句告辞。自己说了要留下来陪她。不论是做什么,还是阅奏折,他都得陪着她。免得她认为他连区区一两个时辰也等不得。两个月都熬过来了,也不急这两三个时辰。
      他再次叹了口气。看着银铫子咕咕冒出了白气。拿了白玉碗来盛了一碗燕窝粥起来。端到她身边。
      她侧着脸,一手支颐。另一手拿着朱笔。他将碗放在案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反应。转脸一看。她竟早已睡了。净瓷般的脸卸了往日的疏离防备,平添了几分柔美。几缕细致的刘海搭在眉梢,略显了娇媚。长长的睫毛投出一片鸦羽的暗青。
      他忍不住苦笑了几分。她倒是睡的心安理得。他倒好,一个人等的心急火燎。又是埋怨皇帝臣子,又是煽火熬粥。就这样缩在椅子上挨了半天冻……果然是狡猾透顶的颐嘉长公主啊。
      然,却一份怒气也没有。看着她的睡颜,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腾上心头。他终于将她抱了起来。穿着厚厚的锦袄,还披着翠云裘的长公主抱起来并不轻。但是这样一份真实的触感,却是出乎意料的好。仿佛隔着这样厚的衣裳,也能感受到腰肢的轻盈柔软。
      步云靴踏在苏绒毯上,一步一软,妥帖安心的似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甜酪一般。
      她睡的很沉,被放倒在卧榻上也毫无知觉。
      看着她安心的睡容,他忍不住挑起了一抹笑容。拉过了厚实的被裘替她盖好,又掖紧了被角。
      有些自嘲。按理说,应该轮到他为所欲为的时候了。可是,他却偏偏没了这个兴致。这样操劳便是大半夜,能睡就让她多睡会吧。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来日方长,今晚本王就做一回柳下惠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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