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顾念西

5、筠娆

　　寒意一日比一日盛了。转眼整个秋季过去，无尽的寒冬用凛冽的寒风和纷扬的大雪笼罩了整个帝都。
　　似乎从那日她说了等着瞧。他便日日来一日三次淑和宫报到来，送到她眼前来给她瞧。
　　“来者何人？”
　　畏冷的长公主缩在狐裘里，眯着一双凤眼看着蓑衣斗笠步入内殿的人，随口问道。
　　能这样肆无忌惮踏步她寝宫的人还能有谁？
　　侍女进来为他摘了蓑衣，去了斗笠。便露出那一张俊逸无双的脸来。
　　“承华君真是风雪不误啊。”她支起半个身子，似笑非笑道。
　　见她的模样，他便知道此刻她心情尚佳。这两个月来日日相见，这冷若冰霜的长公主，虽仍旧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但面对他时，还是多了不少表情。
　　比如，此刻嘲讽刻薄的模样。
　　侍女宫人皆数退了下去。他便理所当然的走近了软榻。拿着她方用过的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笑嘻嘻道，“为了见美人一面，区区大雪算得了什么？”
　　她早已不再理他。自顾自的拿起了一封文书看的入神。
　　他在一旁看着她如慵懒的猫般窝在锦榻上，专注的凤眼越发明亮。便挨着她坐下，俯身便去索吻。
　　“别闹。冷死了。”她躲开了他冰冷的唇，往里靠了靠，挪出地方给他。
　　他不恼，却耍赖的贴过去。扳过了她的脸，将吻印在眉心额角，一路啄到软滑的唇上。
　　她一把推开了他。冷冰冰道，“承华殿下若是闲得慌，不妨去别的宫室走走。本宫今日无暇。”
　　眼见着端出了长公主的架势，他知再闹下去怕是要恼。便依着她，继续吻着脸颊道，“好，好。筠娆，你叫我一声。我便立刻收手。”
　　她垂了眸，执着文书看的入神。
　　许久。
　　“永焕。”
　　那一声淡如轻烟，仿佛稍不留神便要从耳边溜走。他却听得分明。扬起了一双剑眉。
　　如此便真的收了手。坐起来，替她把看过的折子收好。她对他似乎是没有防备的。朝政上的事，只要他问，她便答。批阅奏折也从不回避。偶尔还蹙了眉问他的意见。若不是宫禁紧，只怕长公主下嫁承华王的谣言便要传遍整个帝都。
　　长公主的侍女自不敢多嘴说些什么。但偶尔难免隔了帷幔虚虚实实瞧见两人的光影，也免不了掩了唇偷笑。不是除夕便是立春，淑和宫便要办喜事了吧。
　　毕竟，能像承华君这般把淑和宫当成自己家，又毫无顾忌陪伴长公主的人，这么多年倒是第一个。
　　宫闱间流言渐起，有欢喜的，亦有诋毁的。
　　说的最难听，莫若长公主为君上亲政，不惜自荐枕席，以换得承华王支持。
　　说的多了，或多或少也就传入了当事人耳中。冷漠的长公主平淡依旧，不辩解，也不澄清。
　　而风流名天下的承华王，更是丝毫不放在眼中。依然自若的一日三次公主府报到。
　　这样你不承，我不辨。越发传成了真的。

　　入夜，长公主依旧按着习惯。去了君王的太极殿。前去探视敏感的皇弟是否睡好。
　　只见内殿一片漆黑。委实诧异。便执了一枝火烛，提了裙裾轻声踏入。
　　也不急着去瞧龙床上的人，先取了那琉璃风灯点上。
　　“不许点灯！”床上的人一声叱喝。
　　她手一歪，烛心已燃。嗤的一声，便照出一片氤氲来。
　　她尚未回神，劲风擦额而过。额角便火辣辣的疼起来。而惊吓之下，手也滑了一下。滚烫的烛泪蓦地滚了下来。白皙的肌肤立刻烫了一道分明的红印。
　　“长公主！”蓦地听到动静的内监宫女转瞬都闯了进来。见君上惨白着一张脸，冬夜里掀着被裘坐着。而长公主素日平静的脸上，额角一抹血红。连那白皙的手上也是一溜怵目惊心的水泡。
　　立刻便有人来取了公主手上的火烛，拿了锦被要为君上盖上。
　　劝的劝，问的问，一众宫人拿药的拿药，唤人的唤人，半夜里竟闹成了灯会般。
　　“都给本宫出去。”
　　似乎镇定下来的长公主冷声令道。她这一喝，连劝她上药的侍女也柔顺的退了下去。待人退尽，殿门紧闭。她方才瞥了一眼。脚边一副断成两节的紫玉嵌八宝如意。想来方才君上便是执了这安枕的如意掷过来的。眼光重新看向缩在龙榻上的幼弟。
　　那孩子似乎也惊呆了。但也仍旧恼怒的抿着唇。
　　她走上来，伸手为他盖好被裘。而年轻的君王似乎铁了心对她做对。一手掀了开来。
　　“沛儿。”她话语一沉。
　　君王恶狠狠的瞪过来。也不肯挪开视线。恨不得把面前的女子碎尸万段的恨意。而她亦不曾挪开视线。永远平静如水的眼光，倾泻在这个别扭的孩子身上。
　　许久。君王终于开口，“你要嫁人，是真的吗？”
　　少年受伤的目光看过来，几乎刺得她心中一痛。但她只是看着他。并不反驳，亦不辩解。
　　“你不是说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吗！为什么要嫁人！”少年厉声质问道。
　　许久，也不见那沉稳静默的长姊开口。眼睛里恨意已然被委屈替代。拽着刺金龙纹被面的手指节泛白。看着女子平静而柔美的脸，终于抑制不住胸中的恐惧。泪水便从眼眶中滚了下来。一滴一滴，泪水一润，那锦被上金线绣的龙纹越发狰狞可怖。
　　“为了权力，所以就要嫁给承华王吗？阿姊，你真要嫁给那个风流浪子吗？”
　　她看着至小相依相偎的幼弟惨淡的脸色，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承华王，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
　　然而这句话明显刺激到了年轻的帝王。他发疯似的开始砸东西，软枕，靠垫……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闹够了？”
　　然而他的皇姐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就连安慰似乎也不肯分给他一毫。
　　他猛的尖声道，“你还护着他说话！别以为朕年纪小就什么都不知道！承华王风流遍天下，有谁不知道！他的接风宴上，朕看的一清二楚！”他蓦然伸手，牢牢拽住了长公主未受伤的手，一把拽过来。
　　他急切的抬眸，捕捉着长公主的眼神，话语突然急促了起来，“阿姊，你不要嫁给他！我不稀罕亲政，我也不稀罕当皇帝。阿姊！我们像小时候那样，一直过下去不好吗？”
　　长公主一张脸苍白如纸，薄唇紧紧抿，仿佛极力在压抑着什么。话语凝重压抑着呼吸，“德沛，你是皇帝。我不管你是否愿意，你是皇帝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如果你一直这样懦弱幼稚，我没法陪着你身边，没法看着你在我面前被杀死。你最好有这个觉悟。你是皇帝，如果你始终不能意识到这点，就永远不能改变现状。于内藩王权重过主，于外北蛮虎视眈眈。”
　　“所以你就要丢掉我，嫁给那个承华王！”愤怒中的小皇帝根本分不清长姊口中分析的威胁，只是一味的大喊。
　　长公主无言，转头不去看他。
　　“阿姊……”他期艾的唤了一声，得不到回应。嗓音又陡然拔高，双手紧握着女子的手，眼神灼热，言语热切道，“我听你的，阿姊，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做个好皇帝。阿姊，你不要嫁给别人。”
　　他那样热烈的看着她，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亦换了称呼，“筠娆！”
　　他用力握着起她的手，似握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爱物。
　　“你嫁给我吧。筠娆，你嫁给我吧。我从小就喜欢你。我喜欢你十年了！我哪点比不上那个登徒子！筠娆，你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闭嘴！”长公主猛地提高了嗓音。脸色惨白。她猛的推开了幼弟的手，力道重的推的年轻的君王跌在床上。
　　“不许再胡说！这样荒唐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德沛！你要记住，我们是亲姐弟！”她不去看少年受伤的眼神，深深吸了口气。毫不留念的转身离去。
　　年少的君王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无声无息的笑了。
　　他有什么错，他说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对心爱的姐姐说了心底的话而已。说了来在心中压抑了十年的话而已。
　　至懂事起，筠娆姐姐就陪伴着他。母妃去的早，父皇从不将他姐弟放在心上。一直以来，都是相依为命而已。
　　他记得重华殿单薄的被裘，记得和阿姊挤在一起取暖，记得阿姊为他梳发着冠，记得阿姊教他论语孟子……在他过去十五年的生命里，阿姊就是一切。
　　他明白在后宫中生存该是如何的艰辛。他亦懂得，他皇子的身份，给阿姊和他带来了多少危险。但是，只要有筠娆姐姐在，似乎就没有任何能威胁他的东西。
　　他从默默无闻的七皇子，变成总掌天下的帝王。那个女子，永远坚定的站在他身后。他永远记得。他刚刚登上帝位的时候，他才十岁。而风华绝世的她，未满双十。
　　权倾朝野的东成王大言不惭的求娶刚晋为颐嘉长公主的皇姐时。他的皇姐冷漠而骄傲的站在他身后，淡然道，“幼弟年弱，长姊焉能弃他于不顾？只要君上未能独当一面，我卫筠娆绝不出降。”
　　如此坚定，如此绝然。这五年，再没有任何人敢提起长公主的婚事。
　　而今，他唯一的姐姐，竟要真的弃他而去了吗？
　　筠娆，筠娆。这两字在心中，齿间咀嚼过千万次。却从不敢唤起。
　　至他继位，连唤一声姐姐亦不敢。那声尊敬端肃的皇姐，生硬的能把舌头磨出血来。就连一声姐姐，也只能在无人处唤起。
　　若是唤她筠娆……
　　少年无助而虚脱的笑了。便是今日的光景了吧。
　　他终于念出那个禁忌的名字，而她亦绝然而去。
　　承华王……承华王。他低笑了一阵。凝视着那柄碎掉的紫玉如意。委顿的闭上了眼睛。那个眸若晨星，笑如春风的承华王。竟然真得到了三皇姐的心吗？
　　冷漠如冰的卫筠娆，你真的有心吗？
　　如果你有，你怎可以这样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这样转身而去？
　　如果你有，你怎可以毫不顾当初的誓言，就这样离我而去？
　　如果你有，你怎安心，就这样将我丢在这个冰冷的皇宫？
　　卫筠娆，卫筠娆。我知道我们是姐弟，是亲姐弟。
　　可那又如何呢？
　　难道仅因为这样，就不许我爱你，就可以阻止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