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欢》秋扇

76、七十五

　　七十五、陶令不知何处去（二）
　　普照寺里的钟声一如往常地敲了三下，柳絮絮打了个哈欠道：“这么快就到哺时了吗？感觉午休才醒哩！”
　　前日，我应赌约，陪柳絮絮一道来寺里进香。当然是瞒着大夫人的，她只道我是随何姑去了外县收帐。
　　我好笑道：“没见过你这般嗜睡的，早寝到午时，午睡到哺时，晚上人定一过便要上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多，你从前便是这般吗？”
　　柳絮絮摇头道：“以前倒没有，近几日不知怎的，很易犯春乏，且一睡便不知醒。”我突然来了精神，道：“听闻孕妇极易犯困，三夫人莫不是有了？”
　　她脸上犯了红晕，嘟囔道：“我也想有孕来着，可前几日来红刚走，显然不是有孕之兆。”
　　正说着，外间响起一阵喧哗，一群妇人说笑着往这里走来。柳絮絮竖起耳朵听了听，旋即笑着拉开阁门道：“我说怎么听着声音耳熟呢，原是杨家二奶奶。”
　　来人四五十岁模样，却套红着绿，梳着时下流行的飞天髻，脸上涂了厚厚一层浓脂，咧嘴一笑，只觉粉渣都要往下掉。那人便是龙门镇有名的富贾杨新九的二姨太，在龙门的贵妇里亦是个交游广泛的人物。杨新九中年便没了正房，府里庶务一直由这位二夫人掌着，听闻近来杨家颇有将她扶正的意思，看她如今春光满面之态，想来所传不虚。
　　她见到柳絮絮，亦是客气一笑道：“真巧，孙三夫人也来进香么？”又看到我在身后，咦了一声，道：“这位好像是表小姐。”我从前在孙府里见过她一回，不想她竟认出我来，只好亦向她见礼道：“二夫人万福。”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道：“多日不见，表小姐愈发清秀了。”我低下头，作娇羞状，柳絮絮突然道：“这是两位千金吧！长得真是水灵！”
　　我这才看清她身后还站了两位姑娘，一个年长些，约摸二八，长身玉立，弱质纤纤，柳眉杏眼，樱唇含笑，我见犹怜。另一个年龄较小，尚不及豆蔻，身量未开，不过肤色明净，稚气的脸上嵌着两颗水灵的大眼睛，顾盼之间颇显神气。
　　杨夫人脸上露出一抹得色，含笑点头道：“三夫人谬赞，我家这两个不过蒲柳之姿，连三夫人和表小姐的一个指头都赶不上呢！”
　　柳絮絮道：“夫人这话真是寒碜人了。两位小姐正是青春少艾，前途无量着呢，岂是我等能企及的！”
　　杨夫人但笑不语。我看那大点的姑娘手上握着一张签纸，便道：“看夫人这样，莫不是来庙里求签的？”
　　杨夫人点头，得意道：“下月宫里征选良家子，按说我们杨家世代从商，本沾不上皇城的边，可巧年前我家老爷新捐了一个员外郎，月前有司查点官家户籍，便把我家也算了上去。”
　　柳絮絮拍掌道：“我说怎么两位姑娘脸上透着贵气呢，原是天生的娘娘命！”说罢微微一福，细着嗓子道：“民妇参见两位娘娘！”逗得众人皆是一番笑闹，杨夫人作势轻推她道：“就你会闹腾！”
　　我向那两位小姐望去，只见大的那个仍不知所以然，憨憨地跟着众人笑到一块去，倒是年龄稍小的那位，虽也在笑，却只是抿唇不语，颇能自持。
　　心上一颤，又到了选秀的时节了吗？
　　待杨夫人走远，柳絮絮挭挭我道：“依你看，杨家那两个姑娘进得宫里，谁更有戏？”我摇摇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岂是我们能看透的？”
　　柳絮絮不以为然道：“方才你拿眼看人家二姑娘的时候，可没这么想。你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我笑道：“这话拿来形容你才对，怎安我身上了。”
　　正说着，一个送斋饭的小僧拎着食篮跑过来，道：“方才寺里出了些事，送膳来迟，让两位施主久等。”
　　柳絮絮笑道：“无妨。不知贵寺出了何事？”
　　那小僧道：“亦非大事，守门不慎，让一疯妇骤然闯入，砸了半边大雄宝殿。”
　　我看了看主殿方向，果见那里人头攒动，疑道：“佛门圣地，何来疯妇？那人可制住了？”
　　小僧道：“施主放心，此人已被护院拿下了，正关在柴房里呢。住持打算亲自给她看诊，待她疯病和缓些，再放出去，免得伤人。”
　　“阿弥陀佛！”柳絮絮双手合十道：“净空大师宅心仁厚，那妇人能得住持相救，亦是她前世里修来的造化。”
　　小僧笑道：“可不是么！只是那妇人不这么想呢，一会指着师傅说他以下犯上，一会又说他图谋造反，一口一个本宫的称呼，直把自己当娘娘待，足见其疯病不浅，男女有别，师傅又不敢过于近身，想将她治好，只怕不易。”
　　我手上一抖，心里暗惊道，依这妇人的口吻，莫不是从宫里出来的？
　　柳絮絮看了看我，对那僧人道：“这样吧，奴家早年曾习过岐黄，那人既是妇人之身，住持医治想来多有不便。不如先由我来看看，若医不好，再由大师出手也不迟。”
　　小僧喜道：“施主仁厚，我这就去禀明住持，看他允否。”说罢便奔了出去。
　　我看着柳絮絮道：“不想三夫人还是个悬壶济世的神医。”
　　她笑笑，将十指伸出，玉手纤纤，明净无暇。她翻掌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叹道：“早年的事了，你当我一出身便在妓馆的么！”
　　我一时语噎，本想套套她的底细，不想她这么一说，颇有几分身世凄凉的意味，我倒不好多问了。
　　不多时，住持净空大师领着一帮棍僧浩浩荡荡往西厢里来。净空双掌合十，对我和柳絮絮一礼道：“小寺护持不周，二位施主受惊了。”
　　柳絮絮道：“惊吓倒没有，只是那妇人要早些治好才是，免得出去祸及无辜。”
　　大师点头，道：“老衲也是此意。”说罢对身后棍僧一摆手，一个素衣妇人被架着走了出来。只是她低着头，外袍脏乱，散发披肩，遮头覆面，辨不清模样。
　　大师对柳絮絮道：“此妇癔症颇深，若非迫不得已，老衲也不敢劳烦夫人。”
　　柳絮絮道：“举手之劳，大师不必客气。”说罢便要上前，却被架着那妇人的棍僧拦下，道：“夫人小心，此妇手脚虽被缚，牙尖却利得狠，方才擒她时便有几个师弟被咬伤了。”
　　柳絮絮点头，道：“如此，也只能这般了。”说罢，从袖管里摸出一个软包，打开来竟是十二排银针，由细及粗，依次排放。只见她从顶端抽出一根极细的，绕道妇人身后，快手往她颈间一刺，未及众人反应过来，那妇人便一下倒了下去。
　　柳絮絮扶住她，对住持道：“此针有麻醉之效，人在一个时辰内不会醒。大师可派护院守在门外，待我施针完毕，再唤人进来。”
　　净空颔首，道：“如此，有劳夫人。”说罢，与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柳絮絮一手托着那个妇人，一边吃力地看着我道：“表小姐就不能帮帮忙么！”我瞪她一眼，上前接住那人，对她道：“谁让你揽事了，龙门镇上又不是没有女大夫。”
　　柳絮絮一边将她往榻上拖，一边道：“我不是想积点功德么！好让我下辈子别再做妾！”待将人在床上放定，她甩甩肩，朝门边走去，看了看空着的盥盆，怨道：“这个净空好生木讷，也不派人打盆水来。”
　　我道：“我去吧，你给她诊病就是。”
　　不想柳絮絮却抢先一步拿起盥盆道：“活是我揽的，何敢劳烦表姑娘？你看着她，我去去就来。”说罢一撩帘子出了里间。
　　我愣在原地，身后是那妇人似痛苦似悲泣的低吟。我转过身看着她，只觉心跳莫名加快。若此人当真出自宫里，我能认得也说不定。想到此，我走到那个妇人身边，伸手撩开遮了大半张脸的乱发，却在看清那张容颜时生生愣住，手上一松，粘腻的乌发又掉了下去，打在那人脸上，引得她那长而密的睫毛在发间颤了颤。
　　“卿卿，听说大皇子想娶你做妃子呢！”
　　“卿卿，二皇子说他欢喜我，要娶我呢！我们是不是要做妯娌了？”
　　“卿卿，大皇子没了，你还有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好姐妹！”
　　“卿卿，二皇子要被封太子了，可我不想当太子妃，很累，真的！”
　　“卿卿，太医诊出我有孕了，你做孩子的干娘，可好？”
　　“卿卿，你几时与陶叔去洛阳？我送你！”
　　.......
　　前尘如开了箱的旧帛，渐渐在眼前明晰。记忆中那个明丽洒脱的女子，再无法与眼前这个腌臜不堪的女人交叠一起。鼻上一酸，说不清的痛楚涌上心头。萧嫣，从前太子妃，我为数不多的密友，本以为她随着前太子一起，葬身在破宫前的那场烈火里，孰知，竟让我在此遇上了！
　　幸哉！悲哉！萧嫣若神智清醒，想来宁死也不愿在我面前落魄至此！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从乱兵里逃出？又如何出了京城流落至此？又怎会偏巧与我一同进了普照寺？这背后可有别的什么？恐怕只有待她清醒之后才能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