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七十一 ...
-
七十一、笑揖清风对我狂(一)
青山遮秀水,云湖享风波。午后的阳光,将“云湖”茶馆的金匾照得锃亮。堂下人头攒动。倒不是这家茶馆的水有多好,实在是天下太平了,小民也就愈发无聊起来,说书这个行当便趁势兴起。
胡老头将红木镇石放在桌上,端过小童手里的茶水,呡了一大口。堂下众人皆敛声屏气,知道这位“龙门第一快嘴”要开金口了。
“上回说到......”他不慌不忙,正要从头叙起。下面有人不耐烦了,道:“魏相兵谏凤阁岭,贵妃含恨饮鸩酒。胡老,快往下讲!”
我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从包厢里探出头去,原是店里打杂的姚三!我真想将手里的筷子甩他头上去,这小子,每逢望朔便不见了踪影,敢情都来胡老头这听说书了!
纶哥摇着手里的折扇,笑着对我道:“现下你也成风云人物了,古有杨玉环命丧马嵬坡,今有季贵妃魂断凤阁岭!”
我瞪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这个胡准书说得不错,若能聘到我们客栈里,生意定能翻一翻!”
纶哥摇摇头,道:“风头太盛终归不好。龙门客栈现下的规模,正好应了我们衣食所需,又不至树大招风。若将胡准请回去,虽可另客栈名声大噪,势必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我当然明白他说的麻烦指什么。这两年来,我们从关中到淮北往江南,居无定所飘零至今,皆是因为李麟打定主意要找到我。有好几次,都险些被他的暗卫抓个正着。还好纶哥早年交游广阔,有不少江湖朋友仗义相助。否则,依着李麟掘地三尺的能耐,我现在早就在宫里捆着了。
至于回到龙门,也是纶哥的主意。一来,龙门乃陶氏故居,所谓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处,李麟断想不到我们竟有胆子往老家走;二来,我们入住之先,龙门便已被李麟从上到下排查了三轮,皆无所获,事不过三,果然这里的守备比起他处要松了许多。
纶哥便请这里的江湖大佬孙兆秋作保,开了一家客栈,名义上的掌柜叫陆枚生,亦是纶哥早年游历时结交的江湖客。
说起客栈的名字,我背上一寒,摇摇头,取名时孙兆秋、陆枚生、我和纶哥俱在。四个人正好凑一桌,边打马吊边讨论。
“妈的,又是东风!”孙兆秋那日手气不顺,接连几番都摸的花子,遂没好气道:“要我说,就叫‘东风客栈’算了。好记,又好认!”纶哥提醒道:“兆秋兄莫非忘了,河东已经有一家东风客栈了。咱总不能给人家开分店吧!”孙兆秋自摸一张二柄,嘴里嚷道:“老子叫东风,他家只能改叫西风!”
我怕他真去人家那里闹事端,忙道:“东风之名甚好,只是风者多不定向,做生意不过图个安稳,还是换个稳妥些的!”
孙兆秋愣怔了半日,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道:“风者多什么?表姑娘,我孙兆秋是个粗人,您......能不能说得浅白点?”
我顿时无语,怎就忘了眼前这位是个大字不识的!我本还想提个“玉藻”、“翰祥”之类的,现下亦只能缄了口。
一旁静默不语的陆枚生突然插嘴道:“季兄既是要在龙门开客栈,何不就叫龙门客栈呢!”
孙兆秋一拍掌,道:“好名字!不是有个词儿叫‘鱼跃龙门’么,可见这名吉利!”
我和纶哥面面相觑,怎么觉得这名听着那么像黑店呢!
“啪!”胡老头的木镇石打在桌上,继续道:“贵妃新殁,今上哀痛不已,遂还朝后,不顾臣议,将贵妃追谥为顺恭仁皇后,帝后情深可见一斑......”
哀痛不已,帝后情深?
我闭起眼,又记起那日醒来后,我置身在一座破庙里,惟见纶哥和几个季氏家丁在身旁。按计划,李麟会派人来接我们,何以会......我见纶哥衣衫褴褛浑身染着血迹,心下大惊,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纶哥告诉我道魏明中欲除季氏而后快,我等避身之所魏明中早就知晓,是以事先设了埋伏。我忙道:“外祖和母亲呢?”
纶哥扶我坐下,叫我宽心道:“祖父与二姑母所服丹药剂量较浅,是以醒转得快。已随一众家丁返雍州老宅了。”
我点头,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外祖诈死,即便回到洛阳亦只是个“活死人”,李麟有言在先,定会护外祖周全。想来魏明中也不会为了一个倒台的季氏与李麟过不去。
纶哥却几次欲言又止,我追问了半日,始知母亲临走之前有言于我:“此番回朝,魏氏必掌大权。与其回宫受制于人,不若趁此抽身,反得洒脱。”
我心里一顿,母亲说的我何尝没想过?如今魏氏外有魏明中内有魏梓涵,我这个倒了台的季氏女如何与他们斗?何况,此番假死,我即便回宫,亦只能改头换面另易名号,魏氏岂能善罢甘休?曾经在我之下的那些个修媛美人岂能容我?
然而,我又想起李麟抱着我的“尸身”痛哭哀涕的话。行军在外,我这个因兵谏而死的贵妃只能草草“入殓”。彼时,他贴着我的脸,在我耳畔低声道:“卿卿,定要回来。朕,等你!”字字皆是哀求之音,似生怕我会一去不回。
纶哥道:“卿卿,你若想回去,我便是冒死也将你送还宫去。你若然想走,天南海北,我定陪你。”我看向他,只见他的眼里依然是那抹熟悉的柔情。
我别过头不忍看他,哑着嗓子道:“阿纶,你待我,不必如此。”
纶哥道:“你还是想回去?”
我咬唇,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我和纶哥风尘仆仆赶到长安之时,却见州吏贴出告示,竟是天子立后,大赦三日!我记得自己站在那张鲜红的告示前,任十指的蔻丹硬生生地折断在拳里。
李麟终究是娶了魏梓涵。不仅娶了她,早先与她私生的那个,叫什么铸儿的,也被过继给了蜀王,并以“皇叔蜀王新殁,幼子无人抚恤”为名,被堂而皇之地接近了宫里。
我只觉浑身冷地不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张告示,不肯移开。
他既已有了娇妻爱子,我回去又算得什么?忽而记起谷子城的那个梦境,魏梓涵牵着一半大的小儿,那孩子唤我什么?“姨娘”?我自嘲地想,嫡母在上,我可不就是个姨娘么!
我愣怔地在告示前站了半日,纶哥便陪了我半日。终于,肚子叫了一声,我饿得不行,朝季纶道:“阿纶,我们走吧!”
纶哥点头,马头一转,随我往长安城外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