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新雨》苏维亚

6、渭城新雨(六)

　　转眼已是九月重阳。我依旧扮了男装，带青娥去登高。
　　渭城最高的凤彩山上开满了金黄的菊花，全城的人都到山上的圣君祠求签许愿，场面十分热闹。
　　我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了赵俊，便叫了他一声。赵俊费力地拨开人群挤到我面前说：你们也来求签啊？
　　我笑说：不是，是青娥要来看热闹。
　　青娥说：我看够了，找个安静地方歇一下吧。
　　赵俊说：赵某愿带路，请随我来。
　　赵俊带我们来到了山后一个荒废的驿站。他解释道：这里原来是皇上登山的必由之路，后来因为术士说这条路冲了龙脉，便废弃不用了。
　　驿站四周茅草丛生，北面正临渭河，秋风吹来，水面浮影晃动，大有凄清寂寥之感。我随口吟道：

　　孤驿荒草深，
　　野渡西风沉。
　　咫尺天涯路，
　　愁煞羁旅人。

　　赵俊说：好诗！只是缘何作此悲凉之语？
　　我说：顺口胡诌，让赵大哥见笑了。
　　这时赵俊一拍额头说：怎么忘了，正午皇上要登高，我得回去了。
　　我说：那不便相扰了，就此别过。
　　赵俊说：多谢宽谅。

　　我带青娥回到客栈，发现师姐已在房里等着我了。
　　我说：师姐，你怎么来了？
　　师姐看着青娥说：请你回避一下。
　　青娥撅着嘴正要发作，突然想起了什么，害怕地瞟了师姐一眼，就赶紧出去了。
　　师姐生气地说：不是叫你少出门吗？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我说：我当时那么小，谁会知道我就是公主？
　　师姐说：你好像和太子走得很近？
　　我低头不语。
　　师姐冷笑了一声说：别忘了，将来你要是报仇的话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更何况你和他是堂兄妹，不会有结果的。
　　我说：师姐多虑了，我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师姐说：最好是。
　　我说：既然是为了我的安全，师姐以后还是少来找我吧。
　　师姐冷笑道：你这张嘴倒是蛮伶俐。那我就先走了。
　　我打开门，看见赵俊正站在门口。他看了师姐一眼说：你有客人啊？那我告辞了。
　　师姐说：不妨，我要走了。说完便转身下楼了。
　　我问赵俊：你有公事吗？
　　他愣愣地摇了摇头。我说：那快进来啊。你自便，我去把青娥找回来。
　　赵俊木木地点点头，走到窗边坐下。我没太在意他的异常，急忙跑去后花园，青娥果然在那里。她一见我就问：那凶女人走了吗？
　　我说：干嘛怕成这样？
　　青娥说：上次她不知打了我哪里就让我说不出话了，还成天遮着脸，不像个好人。
　　我说：师姐的性格是有点怪，不过心地并不坏。
　　青娥问：她为什么不让人看她的脸啊？
　　我说：她练武的时候不小心毁了容。
　　青娥说：难怪脾气这么坏。
　　我说：别光顾着说话，赵俊还在房里呢，晾了人家半天了。
　　青娥撇了撇嘴：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三天两头往这儿跑。

　　房间里酒气冲天，赵俊趴在窗边的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旁边的地上摆着两个酒坛。
　　我对青娥说：你去叫老板再开一个房间。
　　青娥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西边第三间。
　　我说：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扶他过去。
　　青娥点点头。
　　我扶起赵俊朝西边的房间走去。一路上，他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尽管他声音模糊，我却依然听出他说的是：宛燏，宛燏。

　　第二天一早赵俊便来敲我的房门，他一见我就说：我有事要问你。
　　我瞟了青娥一眼，她还在睡。我说：什么事？
　　赵俊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问：何出此言？
　　他说：不好意思，昨天无意听见你和你师姐的对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当年失踪的莲卿公主。
　　我冷冷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应该明白我今天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个房间。
　　赵俊忽然忧伤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会相信我吗？
　　我说：如果换了是你，你会相信吗？
　　赵俊说：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答应不阻拦我报仇，我就放过你。毕竟朋友一场，我也不愿意对你下毒手。
　　赵俊也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心软，将来真的报得了仇吗？你应该也不会忍心对太子殿下出手。
　　我说：上一代的恩怨，我不会牵涉到他身上。
　　赵俊苦笑道：但愿其他人也能有你这种胸襟。不过，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得到吗？
　　这时青娥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说：还有我。
　　我和赵俊同时看着她。
　　青娥说：我早就醒了，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说：你们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亲自动手的。
　　赵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万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希望你叫上我。说完，他转身离去。

　　除夕夜皇上果然亲自巡城，我和青娥也加入了围观的人群。当游行队伍经过城门的时候，突然一个蒙面人从城门上跃下，正跳在御辇上，用剑向皇上刺去。侍卫立刻拔剑架住来人，与他打了起来。一片混乱中，人群里又冲出另一个蒙面人，被其他侍卫拦住。
　　惊慌的人群四散奔逃，我和青娥被挤到一边。慌乱中我看见几百支箭齐齐射向混战的人群，把许多侍卫和两个蒙面人一起射死。我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是谁突然拉起我就跑，我便任由那人带我离开大街，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定下神来，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赵俊。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喃喃地说：是你啊。
　　他说：皇上的残忍你也看见了，他可以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择手段。你还是决意要报仇吗？
　　我说：此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师父和师姐已然为此丧命，我绝不能半途而废。
　　赵俊叹了口气：好吧，正月十五，我带你进宫见皇上。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青娥呢？
　　赵俊说：光顾着你了，没注意她。
　　我急道：她又不会武功，怎么能丢下她不管呢！
　　赵俊说：那我们快去找她吧！
　　我和赵俊急忙赶到出事的地点，发现那里已经被侍卫团团围住了，青娥正神情茫然地站在人群外面。她一看见我们就冲上来抓着赵俊的衣襟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赵俊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说：先回客栈吧。

　　回到客栈，青娥已经平静下来。我问赵俊：你带我进宫，皇上问起来，你怎么解释？
　　赵俊说：我就说你是我远房的表妹。
　　我说：那如果太子在场呢？
　　赵俊噎在那里。这时太子推门而入，一看见我就说：宛燏，今天的事太可怕了，这里不安全，跟我回宫吧！
　　我说：跟你回宫？为什么？
　　太子说：我这就禀告父皇，我要立你为太子妃。
　　我和赵俊、青娥一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太子说：怎么，你不愿意？
　　我突然想到，这是一个进宫的好办法，就对他说：我当然愿意，但是皇上今天刚刚遇险，见到我一定会仔细盘问。我万一紧张，回答得不好，就会惹他生气。不如等到十五元宵佳节，皇上心情好了，说不定很容易就答应了。
　　太子大喜道：还是你聪明！
　　青娥突然插嘴：我也要去！
　　太子看着她：你？
　　青娥说：我一直十分仰慕皇上，你带我去见他，到时候宛燏弹琴，我跳舞，皇上不是会更高兴吗？
　　太子说：那再好不过了！
　　赵俊说：时候不早了，卑职送殿下回宫吧。
　　太子说：不必了，外面有我的侍卫。以后这里的安全就由你负责。
　　赵俊说：是！卑职护送殿下下楼！

　　赵俊和太子出了门。我对青娥说：谢谢你肯陪我去报仇。
　　青娥淡淡地说：你不用谢我，我是为了赵俊。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我和青娥急忙出门去看，只见场面一片混乱，弄不清楚是什么人。老板哭丧着脸说：各位好汉，敝店店小利薄，请大家行行好，不要打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只碗向老板飞了过去，老板当场被砸晕。喧闹声中我听见赵俊的大喝：太子在此，休得无礼！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时孟仁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走出来，摇头晃脑地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官爷犯上作乱，实为不忠不孝之举……
　　人群中一个身量魁梧的大汉站出来说：我们尽心尽责为皇帝老儿效力，他却将我们许多弟兄和刺客一起杀害，今天我们要讨个公道！
　　赵俊说：这位兄台，杀侍卫是皇上的意思，与太子无关，还请诸位放太子一马！
　　那大汉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们就先擒了太子，明日打上金銮殿！
　　他说完，两帮侍卫又打了起来。混乱中有人持剑刺向太子，孟仁突然迎了上去，为太子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剑。
　　青娥惊呼：那个胆小鬼怎么突然这么勇敢！死得太可惜了！
　　我说：书读多了，人就容易犯傻。不过看在他这个份上，我们就帮太子一把吧。
　　我说着，进屋拿了剑，将撑住大梁的四根立柱砍断，向楼下喊道：赵俊，快带太子出去！
　　赵俊听见我喊，拉起太子就向门外跑去。我叫青娥：快推立柱！
　　立柱一被推倒，整个房顶就落了下去，那些混战的侍卫全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我对青娥说：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收拾东西走人吧。
　　我们把衣物随便包了包带上，然后青娥抱琴我持剑，骑上追风向楼下跑去。追风踏着摔碎的屋顶跑到客栈外面，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我说：去兵器店，用这剑换一把匕首。
　　青娥问：要匕首做什么？
　　我冷笑：弑君。
　　青娥点点头，我们便骑马前往我当初得到剑的那家兵器铺子。
　　店主还是老样子，坐在那里擦拭他的兵器。我走上前将剑放在柜台上说：不知您是否认得这剑？
　　店主瞟了剑一眼，抬头说：这是老朽的作品。姑娘有何贵干？
　　我说：我想换一把匕首，越锋利越好，钱不够还可以再添。
　　店主微微笑了一下，慢慢地说：老朽一直视识剑的人为知己，绝无提钱的道理。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匕首？
　　我说：细而长，轻而利。
　　店主笑道：那便只有发簪了。
　　我说：正是此意。
　　店主叹了口气说：姑娘来对了，制作能当武器的发簪，渭城仅我一家。但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发簪？
　　我说：当然要看起来华贵雍容，而且有剧毒。
　　店主点点头，转身去了里屋。过了很久，他才拿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将锦盒放在柜台上说：此毒无方可解，万望姑娘慎重。切记佩带此簪不要超过一日，且接触过簪子的头发一定要剪掉，否则自己也会中毒。
　　我接过锦盒正要打开，店主拦住我说：药液一旦挥发，毒性将大为减弱。必须取出簪子便立即插到头发上方可保证毒效。
　　我说：多谢了。
　　店主说：若无深仇大恨，姑娘必不会使用如此手段。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名姓？
　　我笑笑：正月十五，你自会知晓。说完便带着青娥离开了。
　　青娥说：这老头好奇怪啊。
　　我说：不寻常之人，自然有不寻常之处。
　　青娥说：这簪子这么毒，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我说：既然要报仇，我就没有打算要活着出来。
　　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走了多久，青娥突然说：现在该去哪？
　　我想了一下说：只能去找赵俊了。

　　剩下的日子我一直在赵俊安排的客栈里练琴，并写了一首名叫《颂太平》的歌用来取悦皇上。青娥也十分认真地练舞。
　　正月十五那天，我和青娥打扮得花枝招展，随赵俊进宫晋见皇上。在长廊里等候召见的时候，我把装毒簪的锦盒拿出来，刚一打开，青娥就一把抢过毒簪插在了自己头发上。
　　我惊道：你做什么？！
　　青娥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当初是你帮我摆脱鸨母的管制的，这么久以来也是你一直照顾我，大恩大德，愿以死为报。
　　我一时无语。
　　这时里面传唤道：宣宛燏青娥二位姑娘晋见。
　　我和青娥走进大堂，伏身跪拜。头顶上方响起一个让我听见便仇恨不已的声音：平身。
　　我们站了起来。我压制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民女宛燏特为皇上写了一首《颂太平》，恭贺皇上福如地固，寿与天齐。
　　皇上十分高兴：原来你就是我儿经常提起的才女啊！今日一见，果然气质脱俗，光彩照人。
　　我再拜道：谢皇上夸奖。
　　赵俊在一旁说：快唱吧。
　　我在大殿中央席地而坐，将琴摆在面前，拨弦，然后缓缓唱起了《颂太平》：

　　巍巍中华，山高水长；唯我明君，万世流芳。
　　青天茫茫，大地苍苍；百姓胪欢，全仗吾皇。
　　霁月不行，星宿蒙霜；有我圣主，暗夜生光。
　　四海一体，恒存有望；盛世太平，堪比炎黄……

　　青娥随琴声翩翩起舞，曼妙多姿。我始终不敢抬头看皇上，我怕他读出我眼中仇恨的怒火。青娥越跳离皇上越近，在接近龙椅的瞬间，她拔下头上的毒簪用力向皇上刺去。皇上大吃一惊，正要躲闪，我已冲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毒簪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皇上大喝：赵俊，你为何不来救驾？
　　赵俊俯身道：皇上的家事微臣不便插手。
　　皇上大骇：家事？！
　　我冷笑道：小女和陛下同姓，本名莲卿。
　　他神色惊慌：莲……卿？
　　我说：正是。当年你杀害我父皇母后，此债我今日一并奉还。
　　皇上大叫：快来人哪，抓刺客！
　　许许多多的侍卫从各个殿门冲了进来。青娥轻声道：赵大哥，青娥今日与你同命，此生无憾。说完，她倾城一笑，将毒簪从皇帝身上拔出，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赵俊对我说：赵俊就此别过，来生愿为公主当牛做马！言毕，拔剑自刎。
　　皇上已气力不支：快抓住这个女人……
　　我退到大殿旁边说：我是先皇长女，谁敢无礼？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拿兵器对着我，进退不得。
　　这时太子冲了进来：怎么回事？
　　皇上有气无力地说：快杀了她……
　　太子看着我说：你为何要杀我父皇？
　　我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父皇当年为何杀我父皇？
　　他大惊失色：你……
　　我说：我是莲卿，你父皇为当皇上杀了我全家，你也成了太子。我只取他一人性命，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去当你的皇上，这仇我也非报不可！
　　太子愣了片刻，然后朝侍卫挥了挥手：下去吧。
　　此时皇上已经气绝身亡。我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太子说：有仇不报，天理难容。你杀我父皇是为了报你父仇，我若为报父仇而杀你，是又添新仇。不如就此了结吧。
　　我说：可是朝臣未必这样想。他们一定会要我死。
　　太子说：现在我是皇上，谁敢不从？
　　我叹了口气：希望你会是一个好皇上。

　　新皇上与朝臣争议了许久，最后双方都作了妥协，决定将我软禁在皇宫角落的憩凰殿，任何人不得前来探望。今年冬天，不知为何，渭城竟片雪未落。星相师说是我弑君触怒了上天。
　　余生漫漫，我将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宫中独自度过。不知是多久后的一天，我在深宫墙内，看见了渭城今年的第一场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