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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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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张道常在显庆帝改立自己的五妹道祯之后,便在丹江中下游重镇汉州自立为钦明太子,打出废五姓、诛佞臣的旗号,很快便招揽了一大批对华门不满的庶民,实力日益壮大。汉州毗邻便是仍属朝廷控制之下的越州,绵延数百里的青峰山将两州分隔,因此虽势如水火,却久未有战事发生。
自汉州易帜后,越州俨然成为一颗突起的钉子,深深扎入钦明党腹地,令道常恨得咬牙切齿。而现时驻守越州的知州兼镇将不是别人,正是道祯的发小兼臂膀应九光。
道常自立后不出一个月便公开休弃了应如是,贬他去城外军营给军士们做活,居则草棚,食则糠粟,驱使如奴婢,还时不时派人去辱骂、羞辱他。
只有何青昀不忍见如是受苦,时常遣人偷偷送去些银钱珠宝等物,如是才能在避人的地方换些热饭热水来用,不至于冷饿难捱。好景不长,道常发现何青昀违逆她,暗地里照应如是,又是气又是恨,当晚便狠狠打了清昀一顿,将他软禁在小院里,从此不闻不问。
越州三面临敌,十分危险,应九光自请赴越州镇守以来,身兼军政要职,大权独揽,甫一到任便深挖护城河,广筑高城墙,一副死守不退的架势。直到道常休如是、关青昀的消息传来,九光心如油煎,没日没夜地研究如何进攻汉州,将出京前道祯命她只守不攻的话远远抛在了脑后,只想早些从道常手中救出如是和青昀。
汉州城周长三千多米,墙高十丈余,基宽五丈,东南西北各设一门,门上立有箭楼,气势恢宏,易守难攻。虽然梁国已陷入乱局之中,然而在这个暮春四月,汉州城内却依然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仿佛一触即发的战事只是传闻一般。只有当甲胄严明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子在闹市中穿街而过时,百姓们才能嗅到一丝紧张的硝烟气息,感慨几句天下乱象。
这日晌午,临街酒坊内满满当当坐着歇脚的行商走贩。酒足饭饱后,人们忧虑地目送一队士兵向城外兵营去后,不知是谁长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自那两位打起来,咱们是东边也去不得,北边也去不得,只能在这西边的半块河山里打转喽!”
“是啊,不管是谁得了大位,对咱们草头百姓来说还不是都一样。钦明千岁仁厚爱民,英睿千岁有个百世难见的贤妃,都是社稷之福,何苦自相残杀!”
一个裹着头巾,看上去读过些书的中年女人闻言大怒,重重地拍了桌子怒喝:“真是村夫之见!自太祖开国以来,五姓功臣日渐骄横,生生在皇室之外造出个华门,凌驾于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我们辛辛苦苦耕种经营,读书科举,她们只凭着投胎好便事事占先。这样混帐事还有没有天理!诸位若真是图个长治久安,就不应该同情长宁城里那个是非不分的五姓太子!”
旁边一个尖脸女人被她的怒气所惊,说话不免结巴起来:“那••那••贤••贤妃•••”
中年女人立起眼睛瞪她:“什么贤妃,不过是个穿裙戴花的男人,又非我梁国子民,如何能信他?!只要有五姓在,我们万无出头之日!”
众人顿时议论起来,“不无道理”的附和声响成一片。酒坊的角落里坐着个头戴云巾的貌美女子,身着淡紫色氅衣,通身气派非凡。陪伴她的是个四十余岁的黄脸女人,身后还分散站着几个年青子弟。
听到众人的议论,那黄脸微微作了一个揖,低声对身边的女人道:“千岁,民心所向如斯,可见正英所言非虚。”
那女人拈起酒杯把玩,并不送向唇边:“今日该看的都看了,只是天色尚早,不知还有没有什么趣事可逗我一笑?”
黄脸想了想,露出谄媚的笑来:“千岁,此时应氏应该往军营中去,不如••••••”
“哦?卿果然深知我心。正好去看看,应贺昭那个老匹夫千娇万贵,不输公主的儿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幽州城外军营里,一排简陋的军房站满了衣着灰败的男人,或老或少,都是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模样。角落里一人低着头,轻轻地拉扯手指上的粗茧,一时重了拉出血点来,只疼得轻轻吸气。他身边是个身形尚小的少年,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关切地道:“别动了,待会儿还要做活呢,手出血了可不好。”
青年抬起脸来,憔悴羸瘦的脸上隐隐可见昔日的美貌,一双大眼睛虽暗淡无光却轮廓极秀。那少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你是五姓出身吧?”
青年微微一惊,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少年拉过他的手看了看,摇头道:“看你的手就知道,虽有些茧子,可都是新出的。手指又细又长,指节也很秀气,明显就没吃过苦。不是历来有家族供养的五姓公子,那还能是什么人呢。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谢谢你。”
“看你的年龄,应该是嫁过人的,你的五姓夫君呢?”
青年嚅嗫:“死了•••”
“战死的还是•••”
“被打死的•••”
少年颇有些同情地看了看他,声音也软了下来:“别伤心了,你好歹还活着。只是别让人知道你的出身,要不然又会挨欺辱了。我以前虽不是五姓,祖辈倒也当过小官。暴民进城的时候我家也被抢了个干净,父亲又病倒了,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弟妹,只能来军营里做活,挣点活命银子。对了,你是哪一姓的?”
青年默默地听这少年说完,迟疑了片刻才悄声道:“东阳应氏。”
“你可是城北应员外家的家眷?”
“嗯•••是借住的族亲。”
少年眼中流露出浓重的同情:“应员外家遭此灭门横祸,你一定吓坏了。那你现在是官役?官役住的那地方太差了,你若是愿意,可以来我家住。等做完了活你点了卯,我在北门等你。”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是被人押着来的,恐怕不能去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军士用力拍了拍门,傲慢地道:“都排好队去领活干吧!”
前来做活的男人们排成两列,依次领了签牌。少年见塞在他手里的是红头签子,便舒了口气笑:“是做鞋袜,应哥哥,你呢?”回头去看,却见两个虎背熊腰的士兵拉扯着姓应的青年出了队伍,向不远处的洗衣房走去。他赶忙跟在后面,等士兵把人往屋子里一扔,转身走了,这才悄悄地靠近洗衣房,趴住门缝往里看。
屋里脏衣臭鞋堆得小山一般,一股酸臭气扑鼻而来,少年忍不住捂了口鼻,推开门轻唤:“应哥哥?”
“我在这里。”那青年正坐在地上揉着膝盖,显见得摔得不轻。少年忙上前撩起他的裤管,青年阻拦不及,露出白如羊脂的小腿。少年见他膝盖上两块鸡蛋大的淤青,便好心地替他揉着:“你的夫君只怕是大官吧,要不然她们怎么会这样对你。我叫欧笑,应哥哥你呢?”
“应明成,小字如是,家里人都唤我如是。”见欧笑这样良善,青年也生出几分感激。
“听起来倒像是女人的名字。这样多的衣服,你今天都要洗完?”
应明成点了点头,欧笑低头看了他的膝盖一眼,又按了按胸前的红头签,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是哥你等着,我一会儿便来。”
过了半刻钟,欧笑气喘吁吁地进门来,见如是已经打好了水,正在水盆里捶打衣物,便也上前取了双军靴用硬毛毡刷洗起来。如是诧异地放下洗衣棒看他:“你怎么又来了?”
“嗨,我跟人换了,反正都是做活,晚上纳鞋底还得点灯熬油,不如来这洗衣服。”
如是低下头不再多说什么,欧笑便寻了些市井笑话说与他听,有说有笑间倒也解了很多疲劳。不知何时,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房内二人劳作,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意。
这才短短三个月,应家尊贵不输公主的儿子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原来黑亮水滑,整齐束在华贵花冠里的长发此刻纠结散乱成一个看不出形状的团子,松松地垂在脑后,白细如玉的皮肤黯黄粗糙,失了往日的润泽光彩。五官虽秀美如初,先前的奕奕神采却全被哀愁与绝望取代。
道常心中涌起说不出的快意。她恨他,自从成婚后便再也没有碰过这个男人,她时刻不能忘记这是道祯和应家联手布下的局,那夜的屈辱此时她要百倍千倍地还在他身上。思及至此,道常轻轻挥了挥手,随从会意,忙叫来几个士兵一番耳语。
刚洗了十几件衣服,如是便累得脱了力。他拧了拧被水浸湿的衣摆,找了个干的地方席地而坐。还没等他休息多久,就听门外响起女人粗野的叫骂:“姓应的浪荡蹄子,这是你休息的地方么?!还不快起来把军爷的鞋拿去洗洗,要不然就扔你去做军•妓,也丢丢你家祖宗十八辈的脸!哈哈!”
欧笑惊得脸煞白,却见如是缓缓起身,习惯性地整了整衣服,即便穿的是粗布裙衫,姿态依然娴雅端庄。欧笑一把牵住他的袖口:“别去,她们这是找机会羞辱你呢!就当没听见,由她们去吧!”
如是握着他的手淡笑:“我若不去,她们只会变本加厉。有上头人示意,她们不会罢休的。”欧笑见他挣脱自己的手去了,忙躲在门后偷偷张望。只见几个士兵坐在井盖和扁担上,高高地翘着二郎腿,见如是出来了,领头的那脚便抽风似地抖:“来啊,给军爷把鞋脱了!”
如是沉默地上前为她脱靴,刚碰到靴尖,那士兵脚一歪:“怎么,还摆公子夫人架子呢?你母家要完蛋了,你不过就是个丧家犬,还敢站着给军爷脱鞋?还不跪下!”
如是紧咬牙关不肯跪,旁边的士兵立刻跳起来对着他的膝盖弯就是一脚:“叫你跪你就跪,惹上火来,咱姐妹也尝尝五姓公子的滋味!”
如是被踢得重重摔在地上,复又被两边的士兵抓起来塞进冰凉的井水里:“哈哈,也洗洗干净,看是不是和以前看到的那些小公子一样白!”
“各•••各位军爷饶命,手下留情啊!我替军爷洗鞋!”欧笑忙从门口跑出来,抖抖索索地跪在她们面前求道。士兵见有人求情,便将浑身湿透的如是从水里拎起来扔在他面前:“呦,来了个管闲事的。看你的样子不是官役,就暂且放你一马,不把衣服洗完就不给银子。”见如是被水呛得直喘气,领头的士兵狞笑着上前摸了他大腿内侧一把:“应公子,好生做活去吧,明儿军爷再来看你。”
欧笑惊恐地抱住如是,等人去得远了才拼命摇着意识陷入混乱的如是:“你怎么样了?”
如是涣散的目光忽然凝成一束,直直地落在欧笑脸上,断断续续却不知在和谁说话:“姐姐•••王•••如是等着•••”
站在阴影里的道常目睹了这一切,脸上的笑越来越深:“好,做得很好。不过他好歹也曾是我的男人,我向来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明白了?”她身边伺候的黄脸女人立刻躬身谄媚地道:“是,千岁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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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越州知州衙门后院正堂里,应九光满眼血丝坐在案前,看上去非常疲倦。她面前齐刷刷跪了二三十个面露惭愧,低头不语的劲装女人,气氛十分沉闷。
九光突然开口道:“千岁派你们来,是要潜入汉州救出公子。转眼一月有余,却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罢了,你们回京复命去吧。”
此言一出,领头的惊吓不已:“应知州••••••”
应九光颓然摆手:“连你们锦衣卫忙活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结果,想必是真的没有法子了。你们去吧,代应某问千岁安。”
众人只得行了礼,整齐安静地退出了正堂,偌大的房内刹那间只剩下九光一人。明亮的烛光映亮了每个角落,无边阴影却向这个愁苦无绪的年轻女子袭来。她无力地斜靠着宽大的官椅,痛苦地紧闭了双眼。紧握成拳的手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骤然砸在案角,发出巨大的声响。
“宗启•••••”这声音因受惊而有些颤抖,九光晃过神来,回头看站在屏风旁的任妙卿:“夫人,你怎么来了?”
“夜深了,我来看看你。”妙卿走到九光身边,低头拉住她的手:“你瘦了好些,让人看着心里••••••”男人清淡的脸上泛起红晕,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情意。九光站起身来将他揽入怀中,男人浅浅的呼吸逐渐温暖了僵硬的颈弯。
“越州形势凶险,你跟着我受苦了。过几天我送你回京,你愿意回国公府住也好,回母家住也好,都由你。”
妙卿连忙摇头:“我要陪着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他比她矮了半头,微微仰视着九光,无措得像个孩子,手紧紧地绞着衣带。
九光有些愧疚地抚着他披散垂腰的乌发:“战时不比平常,我只能和士兵们一样喝平息汤。不能有孩子,你不要怪我。”
“不会的,我能等。等天下太平了,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妙卿扶着疲惫的九光向后室走去,见一个青色的香囊从她袖中掉出来,便好奇地捡了起来:“这个好像很旧了,怎的还在你身上呢。以前在京里,一件衣服略刮了丝你就嚷嚷着不穿的。”
九光夺过那香囊揣回怀里,若无其事地道:“不过是位故人在离去前送我做念想的。”她抿了抿唇,瞥了满面疑惑的妙卿一眼:“走吧,时候不早了。”
故人?是怎样的故人呢?妙卿难掩好奇,自己风流惯了的夫君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却把这样一个旧得不像样的东西时刻带在身边,难道是•••他不愿再想,只紧了紧扶着她的手,心里下定了主意。不管那人是谁,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都不会把她让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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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三十五年夏,钦明党军集中兵力跨江北上,攻打素有京畿大门之称的岽州。原本岽州城防御坚固,钦明党军久攻不下。主帅洪林广筑工事,围而不攻,双方僵持了足有三月之久。钦明党军不断增兵,朝廷也从塞北恭亲王张道敏处调集军队增援。
就在众人都做好了长期对峙的准备时,岽州知州唐思则突然诱杀了镇将李继先,连夜带着家眷财产逃遁出城,被洪林抓获。唐思则熬不过拷打,归附了洪林,并献出岽州城防图。钦明党军因此得以攻破了岽州,朝廷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惨败。攻下岽州后,钦明党军气势大盛,攻势越发凌厉,一月下来连取五座城池,离帝都长宁仅隔了一座小小的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