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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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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清晨,云水郡并不算炎热,平州城中尚有小民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闲谈或做些小生意,颇有太平悠闲之象。忽听城东传来悠长洪亮的磬声,先前还各干各事的闲散百姓们奔走相告,纷纷从各个角落涌出,乌压压汇成人潮,迎着那磬声响起的方向而去。茶摊前一个外地客不明所以,见不远处有几个老妪正在下棋,便端了茶凑过去问道:“老人家,为何大伙儿都向城东去了?”
老妪抬头斜了她一眼:“外乡人?难怪你不知道。咱们这儿是英王爷的封地,城东敲磬,那是英王妃出府巡城了。”
“一个王妃居然能出府巡城!”那外乡人目瞪口呆:“莫非他就是传言中那位‘贤妃’?”
“正是。自从这英王妃出京来云水养病之后,日子可是越来越好过喽。咱们这些老而无用的人没饿死病死,还能闲着在家养孙下棋,可多亏了这位贵人啊!”
“那我也得瞧瞧去!”外乡人赶紧收拾了东西,兴奋地向城东赶去。刚穿过门坊,远远便见人山人海将车道塞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无不带着兴奋和崇敬的神情翘首向东张望。一炷香后,隐隐约约有丝竹鼓乐声自东传来,人们知道这是王妃的仪仗近了,纷纷俯身下拜。
外乡人费了老大的劲才挤了个靠前的位置,听那乐声越来越近,接着便闻见扑鼻的馨香味,执礼的护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她面前走过,激起一波又一波轻尘。她忍不住偷偷抬起脸,正好能看到威严仪仗后那顶十六人抬的杏黄鸾轿。
时值盛夏,鸾轿去了厚重的轿围,换上了层层轻纱。不知是那王妃怕热又或是有意为之,那些柔软的纱幔也尽数撩起,只剩最里一层薄透的软罗笼罩着鸾轿。透过纱罗可以清晰地看见轿内端坐着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青年,身上的绫罗珠玉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繁复而华美。这位通身笼罩着光芒的英王妃就像一尊金贵而庄严的神像,在鼓乐仪仗的护卫下缓缓降临。
在百姓排山倒海的请安声中,那青年微微颔首,举止雍容端庄,皇家的威严气派令人不敢直视。外乡人不禁心潮澎湃,手心满是汗水,在鸾轿经过面前时赶紧规矩地伏拜下去。
就在英王妃的鸾轿快要穿过这条坊街时,一声凄惨急促的呼叫划破了祥乐:“王妃娘娘慢走,小民有冤!”
一个浑身缟素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直直地扑向鸾轿,被随行的侍卫们拦了下来不得靠近,只能越发凄厉地喊叫起来。鸾轿停了,一个赭衣宫奴向那青年走来,慢悠悠地道:“王妃有谕,有何冤情,速速道来。”他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柔和,只是声线较一般男子来得略高。说完,他略睁眼打量了那青年一眼,很快又恢复了先前那副似睡非睡的模样:“可有状纸也无?”
男子赶紧从怀中掏出状纸双手奉上,他看也不看,只半闭着眼道:“一会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慈驾问你话你再答,听清楚了?这就跟我来吧。”
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赭衣宫奴身后,从威严的仪仗中穿过时,他的心中早没了先前的不顾一切,开始惶恐不定起来。待到了鸾轿十步之外的地方,那宫奴平平地道:“还不拜见王妃慈驾?”
“小民乐氏,叩请王妃慈驾景安!”
“你有何冤情?”
清越的男声自鸾轿中传来,围观的众人不禁窃窃私语:“王妃都开了尊口,只怕这冤情能见天日了。”
“是啊,王妃秉公无私,有他在,什么冤情不得昭雪。”
外乡人忙问身边的人道:“王妃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果真就这样英明?”
无数鄙视的眼神从四周射来,外乡人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带着几分好奇偷偷打量鸾轿里的男子。他仍然仪态端庄地坐在玉座上,当乐氏哭诉时,隐约可见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中折扇,只是隔着薄纱,神情看不甚分明。
待那乐氏说完,他微微俯下身来,那赭衣宫奴赶忙近前,听他低声说了几句。随后那宫奴悠长地唱告仪仗开拔,轿娘们也抬起鸾轿继续缓缓前行。直到随行队伍全部走出坊街向城门而去,百姓们方乱哄哄地散了,那乐氏拦轿喊冤很快成为平州城一个新的热门话题。
日暮,陈慎方从城外义田回到府中。常胜伺候他洗沐后,才取了那状纸呈与他道:“王妃,这乐氏的事••••••”
陈慎恍若未闻,只习惯地屈起一指用指节轻轻地擦着唇,盯着琉璃灯罩内晕黄的灯影出神。常胜知他正在思考,便安静地将状纸放在书案显眼的地方,退至角落垂手侍立。
不知过了多久,陈慎忽然展颜一笑,眸子精亮摄人,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他随手端起手边的玉碗将药一饮而尽,而后取过笔来在砚里舔了舔,很快写好了一封短信。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轻快地对常胜道:“你把这状纸和信一起封好,连夜送给平州知府李诤,就说是我送给她的大礼。”
常胜按他所说的办了,等再回到屋里,见陈慎正坐在灯下看书,虽然面容苍白,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精致的眉眼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喜悦。常胜也他这样,心里高兴不已:“窦巡抚上次来拜访王妃时不是说过,京里形势大好。如今王爷有了身孕,估计很快就会召王妃回京了。等到了京里,再慢慢收拾那些趁王妃不在就兴风作浪的家伙。”
陈慎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又忘了,谨言。”常胜吐吐舌头,转身铺床去了。他一边取了蒲扇扇凉芙蓉簟,一边说些闲话逗陈慎发笑。
主仆二人正说笑间,一个小内侍怯怯地伸头进来,被眼尖的常胜发现,忙递眼色示意他退出去。自上次京里来信后,常胜便多了几分心眼,凡事都要经他之口报与陈慎。
他把扇子递给别人,又看小宫奴们伺候陈慎上床就寝,这才出门召了那内侍来喝道:“越来越没规矩,不知道王妃要歇了么,还敢伸头进来瞧!”
“常内人,京里送了许多东西来,星夜兼程,将才至府里。是不是请王妃••••••”
“京里送来的?”常胜有些诧异:“你先把单子拿来我瞧瞧。”
内侍赶忙从袖里掏出份石青封皮的物单双手呈给常胜。见单子上满是贵重药材、金珠绸缎、书籍纸笔等吃用之物,常胜便合了那单子问:“这些东西是谁吩咐了送来的?”
“是京里王府的孟妃。”
常胜明白了几分,冷笑着把那单子揣进袖里:“这些东西你带人去分类收好,得空了我再来看。”等那内侍走了,常胜忍不住恨道:“这算是打一巴掌再揉一揉么?!”他捏了捏袖筒里的单子,轻轻推门进了房。
陈慎穿着寝衣躺在床上,身边堆满了公文信纸等物。常胜一进来,他头也不抬轻飘飘地道:“是京里来人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王妃去。确实是京里来人了,送了些孟妃给王妃的东西。”
“孟妃?”陈慎放下公文,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并没有多说什么。常胜踟蹰片刻,才拿了那单子出来:“王妃过目。”
“不用了,左不过是些吃的用的。若有书,你就搬来置在架上。”
常胜正要去,又听他道:“不出一个月,京里便会有大动静。你好好准备准备,这别苑要迎接驸马爷大驾了。”
十日后,云水郡岭安县县令焦仲晦贪墨案被快马奏报捅进了京里,霎时间震惊朝野。焦仲晦被压至京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连夜提审。这焦仲晦竟供出大大小小涉嫌贪墨的官员近百人,接着又有人出首举报审案期间有官员会饮密谋,意图翻案。显庆帝龙颜震怒,下旨命镇抚司协理三司办案。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向来不计手段,短短一月间便在朝廷内外掀起了腥风血雨。事已至此,稍有知觉的人都明白,这是皇帝对太子党下手了。
而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云水也不平静。平州知府李铮在这桩弊案中立下大功,被破格拔擢为云水按察使司按察使。她甫一上任,便借着清查弊情为由联合云水巡抚窦文先,大肆清洗异己,甚至不惜血腥暗杀,经此一事,云水十六郡从此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王兴之地”。
惊涛骇浪之后,太子党遭受重创,险些被连根拔起,连带太子本人都在审案期间三次被显庆帝下旨责骂,不得已只能请旨在东宫闭门养病,太子党逐渐显出颓败的气象。
亲王党在陈慎的运筹谋划和显庆帝的推波助澜下大获全胜,他清洗云水太子党时的干脆利落和心狠手辣不禁令人谈之变色,也使得亲王党众人对身为男子的英王妃刮目相看。尽管英王爷谨慎地回避着与自己王妃有关的一切,但她对胜利成果依然照单全收。由此一来,朝野上下包括亲王党们更加确信英王妃所做的一切都来自于她的授意,那些骄傲不可一世的五姓女们这才逐渐接受了男人参政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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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知道祯怀了自己的孩子,琴朝便一病不起,恹恹地不思饮食,整日不是昏睡就是发呆。他的病急坏了道祯和灵凡,名医药方换了一轮又一轮,就是怎么也不见好。道祯只能重金请来太医院泰斗国医梁秋石为琴朝诊治,却被告知无药可治,皆因琴朝得的乃是心病。
送走梁秋石,道祯叹了口气,坐在床沿上看着面黄肌瘦的琴朝道:“朝儿,你究竟在忧虑什么?你若是怕王妃回府后对你不利,你大可放心。”
琴朝沉默不语,只把脸转向了床里。道祯一把抓了他的手:“你说话啊朝儿,难道你不喜欢我们的孩子么?”
听到孩子,琴朝微颤了颤,仍然不愿开口说话。道祯忍住心痛咬牙道:“就算不看这个孩子,你也看看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就是不想我们母女好过,对么?”
琴朝听她这样说,眼泪终于决堤而溃:“你何必为了我这样,不值得的。”
“生养自己的儿女,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王妃在云水为王爷办事,殚精竭力,夙夜辛劳,而我却心安理得坐在王府里生养庶子。以庶压嫡本就是梁国大忌,如今这孽子又要连累王爷受罚,说不定太子还会拿他大做文章。我有什么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到最后竟沙哑难辨。
“朝儿,你不要想这么多,把身子养好,等孩儿生下来你这个做爹爹的还要教养他。若身子不好,可还有谁来管他呢。”
“我不过是个庶人出身的宫奴,哪有资格抚养王爷的孩儿。王妃心善慈祥,定会好好照拂于他的。”琴朝闭上眼,手紧紧地攥着被角,艰难地道。
“在我的府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何况你已是我上了金册玉牒的庶妃,你理当抚养所出儿女,谁能说个不字!”
琴朝心里略松了松,这才转脸看向道祯。道祯拉过他的手抚着小腹,轻柔地道:“再过些时日就能摸着他了,你要挺起胸膛,我英霸王的庶妃可不能是个软弱可欺的懦夫。”
琴朝微点了点头,依恋地抚摸着道祯。见她眉目舒缓,神态平和,似乎心情好些许多,琴朝便趁机将她刻意回避的问题点破开来:“王爷既然有孕,何时召王妃回京协理事务?”
道祯眉头一皱,先前的放松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警惕和不快:“是谁让你来问我的?”
“没有谁,是我自己想问的。按祖制••••••”
“好了,你安心养着便好,外面的事无需费心。我先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琴朝眼睁睁地看着道祯拂袖而去,只能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你竟害怕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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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和宫,仁庄后略带不快地看着下方行礼的道祯,淡淡地指了身边的空座道:“坐吧。”待道祯谢了座,仁庄后方转入正题:“今天召你进宫来,是想和你说说这孩子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留他,万岁的意思,是命你早日召慎儿回京协理一切事务。”
听仁庄后改了对陈慎的称呼,道祯明白了几分。她低头不语,心底五味杂陈。仁庄后见她闷不做声,以为她为难,便耐心开解道:“小夫妻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要把人扔在千里之外不闻不问。就算再不痛快,如今非比寻常,你府里要个坐镇的人不说,朝廷那么多繁冗之事都得他来替你打理。难得慎儿又是个聪明有主意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有什么好为难的。”
道祯始终不发一言,她的沉默惹恼了仁庄后:“怎么,如今你人大心大,连母后的话也不听了么?”
见他动怒,道祯只得垂手站了起来。仁庄后越发来了火气:“好,你不说话可以。既然你不把母后放在眼里,我这就去万岁面前请旨召回慎儿!”
他怒气冲冲地起身,百褶凤裙上精致繁复的花纹晃得道祯一阵目眩。她闭上眼,直挺挺地向仁庄后的方向跪下:“儿臣有罪!”
仁庄后的脚步略站了站,仍然加快步伐向宫外走去。听门外内侍一声悠长的宣唱,道祯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儿臣恭送母后凤驾!”
显庆帝听完仁庄后的话,竟哈哈大笑起来。她拉了气愤不平的仁庄后,看着他已不再年轻的面容,那笑意越来越深:“梓童啊,你可记得韫英初进宫时的那段日子么?”
仁庄后听她提起道祯的母妃,心里一阵发闷。显庆帝揽着他感慨道:“原以为小五这犟脾气像韫英,现在看来,竟是像极了抚养她长大的梓童你。那时你憋着气不肯见我,不论我想什么办法,软的硬的都没用。小五如今这样,不就和你当初一模一样么。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儿,心里也有了深爱的人,我真的是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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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朝后,道祯借口要事在身,甩掉围上来阿谀奉承的官员,只带着渚儿一人欲往内阁直房。路过吏部时,她想起今日恰巧是顾殊留部轮值,便转了脚步向吏部走去。
刚到直房窗下,道祯便听见屋内有窃窃私语之声,仔细一听,其中一人正是顾殊。只听她低声道:“这果真是喜脉么?”
“顾兄确实身怀有孕,只是时日尚短,庸医误诊罢了。”
顾殊沉默了片刻,方又开口道:“我有孕这件事你千万莫告诉他人。”
“你我同年中榜,又都拜在座师门下,顾兄大可放心。只是这身孕迟早显怀,那时顾兄又该当如何?”
“这孩子的父亲身份有些难堪,到时我自会遮掩。”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那人方起身告辞。道祯闪身躲进角落,等那人走得远了,这才推门而入。
顾殊显然没料到她会此时前来,慌忙起身时还不小心碰落了案上的公文:“下官吏部员外郎顾殊恭迎王爷!”
道祯看也不看她,只给渚儿使了个眼色。渚儿会意,忙反身关了门,一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道祯慢悠悠开口道:“顾员外可要保重身体,若有泛酸、恶心、嗜睡症状,可记得要用些温和的药。”
顾殊大骇,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道祯见她这样,不禁冷笑道:“有胆做,没胆认?那孩子的父亲恐怕心里也是有数的吧。怎么,他不给你请御医来看看?”
顾殊忙跪在地上请罪不止,却丝毫不提孩子的事。道祯俯身看着她:“是打算生下来了?顾鉴秋,你胆子不小啊!”说罢,道祯猛地打开门对渚儿道:“立刻出宫,去孝惠公主府!”
道祯在公主府后院正堂喝了一肚子茶水也没浇灭肚里的怒火,等第六杯茶端上来,她怒不可遏地把那茶盅砸在地上:“张延秀,你给我出来!”
屏风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孝惠在宫奴的簇拥下款款而来,一见到道祯便凉凉地道:“怎么,英王爷如今威风了,也要来抖给我看看么。”
道祯忍着怒气喝道:“都给我退下!”宫奴们看了看孝惠,见他不置可否,便都蹲了蹲身退了出去。等人都走光了,道祯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咆哮起来:“张延秀!你是猪油蒙了心么!你驸马去了云水,你居然跟那顾殊有了孩子!如此胆大包天,你把皇家血脉置于何地?!你让那孩子生下来叫谁爹爹?!”
孝惠愤然而起:“我胆大包天?!我和鉴秋早就有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有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你的长女说不定就是以庶越嫡,和宫奴折腾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我和琴朝的孩子今后会堂堂正正记在金册玉牒上,你的呢,永远都是个生父不详的孽种!”
孝惠气急反笑,咬牙点头道:“没错,他是个孽种,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都是因为谁才落得这副境地?要不是你,我早和鉴秋双宿双飞,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连有了孩子都要偷偷摸摸!”
道祯如雷贯耳,那怒气全冻结成冰,狠狠地扎在心上。她颓然地倒在椅子里,双手扶额长叹。过了半晌,她才无力地抬起头来:“那你准备怎样,总不能让流着天家血脉的孩子背着不明不白的身份埋没一辈子。”
“等你大事一成,我就改嫁鉴秋。”
“这如何得成?你要我如何向李家交代?”
“我能做的都做了,难道真要为你的大位赔上终身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鉴秋。”
“你怎么这么糊涂!”道祯骤然起身,又气又急:“你难道一点都不顾和驸马的结发之情么?”
孝惠眼中浮起浓重的悲伤:“今生已许鉴秋,对驸马,我只能来世再还了。”
“你!唉!”见孝惠毫无知错之意,道祯又气又痛,只能忿然离开了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