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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谷主的新儿子 ...

  •   巳时三刻,夜阑更深的天下着倾盆大雨。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妇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艰难地穿梭在泥土湿软的树林里。那孩子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蓑衣,早已被雨水浸透,他却没有向母亲抱怨半句。

      走了几步,男孩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少妇回头将他拉起来,嘴上麻木地安慰:“纯儿乖,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男孩委屈地唔咽了一声,那声音马上被掩盖在淅淅沥沥的大雨中。少妇拖着他,眼神空洞却决绝地继续前进。

      暴雨如瀑,夜空无星无月,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在雨中逆坡而上,历程艰辛险恶,一个不留神便会随着松软如泥的土地滑下山坡。

      男孩已经疲乏不堪,屡次想要停下,却无奈被母亲拽得紧,只得咬牙坚持。

      如此前行不知多久,四周的树木终于开始稀疏,前方隐隐可看到一道冲天围墙威严耸立。

      斩秋谷的门守本已睡下,却在睡意朦胧之际被一阵接连不断的砸门声吵醒。门守睁开眼,啐了一声,翻下床披了蓑衣便出去了。

      本想着这个时辰来访必是来者不善,岂知他拉开门眼,看见大门外站着的,竟是一对妇幼。

      守门刚想着此事蹊跷,便听那女人道:

      “开门!我要见你们墨谷主!”

      守门想也没想,回道:“蠢妇!不要命了?谷主是你说见就见的?走走走!”

      一刻后,斩秋谷,梧藤院,长清阁里。

      管家身形微躬,对着坐在案后批阅公文的男子道:“谷主,门外有位女子求见,说是、说是带了谷主的孩子。”

      被称为谷主的男子闻言放下笔,抬头。一副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在闪动的烛火中摇曳不定。那是一张宛如寒玉精雕细琢而成的脸孔,冷艳如霜,风华绝代,尤其是那双淡金色的眸子,犀利刚雅,仿佛能穿骨透魂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管家从小照顾他的起居,对那副只该天上有的皮像早已习惯,此时却也被他盯得有些发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良久,男子挑眉,戏谑:“本尊有无子嗣,你不清楚?”

      管家拂了拂额角的冷汗,道:“属下本也以为是无稽之谈,只觉此妇人敢骗到斩秋谷来,实数大胆,方才便出去瞧了一眼。那孩子眉眼间,确实与谷主幼时颇为相似。而且,脊骨尾处,有一枚弯月胎记。”

      外面冷风呼啸,暴雨不止。斩秋谷的前庭内一片灯火通明。

      墨炎坐于正堂上位,此时他只着一件白色锦衣,青丝垂落身侧,用一只雕有马蹄莲纹路的白玉冠松散地束着,修长的身姿慵懒地斜靠在椅中,一手支着头,沉默地打量着那个紧紧依偎在少妇身边的孩子。

      他的皮肤承袭墨炎,白皙如雪,却又没有墨炎的冷冽逼人的气势,只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但他的五官清秀之至,与墨炎的面容有五分相似,故而也是精致出尘,世间难寻。此刻,他周身湿透,黑绸般的发丝一缕缕贴在额前,样子很是狼狈,却依旧不乏楚楚动人。

      墨炎心中思绪翻滚,面上却毫无起伏,完全看不出喜怒。

      届时,堂下的妇人弯身一揖。

      “婉霜见过墨谷主。”

      墨炎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温度地问:“你说他是本尊之子,可有凭证?”

      他刚一出声,少妇身边的孩子便紧紧地抱住她,将小脸埋进她的大腿。

      “娘……”

      那孩子声音极弱,宛若刚出生的小猫一般,只不过墨炎内力深厚,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目光在男孩身上停留须臾,眼中神情莫测。

      少妇拢住孩子,在他背上拍了拍。

      “纯儿乖,不怕。”说着,她将男孩背上破旧的衣裳撩起,露出下面白嫩的皮肤。

      男孩的尾椎骨处,有一枚形似月牙的胎记,与墨炎自己胯骨上的那枚如出一辙。

      墨炎双眼微眯,鎏金般的瞳眸深邃幽然。

      “婉霜可否与谷主单独谈谈?”少妇捋平孩子的衣服,抬眼对墨炎说。

      她身形淡薄瘦弱,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可她的语气却不卑不亢,透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决绝,让长随墨炎左右的冬雷、秋雾、和夏云皆是一顿。

      却听座上的男人毫无起伏的声音道:“都退下。”

      众人不敢迟疑,纷纷朝门外走去。少妇在管家经过身边时把他拉住,将孩子的小手交给他。“麻烦您带他下去。”

      那孩子似乎很不情愿离开母亲身边,揪着她的衣角不放,嘴里无比委屈地嘤咛:“娘,纯儿不走……”

      少妇蹲下身,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声哄道:“纯儿乖,跟伯伯走。娘一会儿便来寻你。”

      男孩虽依旧不想离开,却很懂事地点了点头跟着管家出去了。

      待房门合上,少妇才转向墨炎,说:“多谢谷主成全。有些话,我不想让孩子听到。”

      男人沉默,等着她往下说。

      “谷主大概已不记得了,七年前曾在咸阳城的霜花楼与婉霜□□好。”

      墨炎当然不可能记得。他出生便是武学奇才,自幼醉心于钻研剑法,虽抱过无数女人,却都不过是一时泄欲,并不曾如何上心过。但七年前在咸阳的那场比武,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那年他十四岁,初入江湖,却在咸阳的武林大会上一鸣惊人,以一招诛天剑将武当掌门竹一鹤击落擂台,夺了天下第一的头衔。

      若是放到现在,他必不会怎么在意。不过当时他少年的轻狂浮躁尚未褪净,事后仍有些兴意未消,好像确实是去了某座青楼。只不过之后跟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早已没了印象。

      “那之后一个月,婉霜被诊出怀有身孕。说来惭愧,当时也并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只是风尘女子无依无靠,当时决定生下纯儿,只是想在日后有个伴而已。直到后来看到纯儿身上的胎记,才知道他是谷主的骨血。”这里,婉霜顿了顿,神色慢慢变的痛苦。“许是我有孕时没注意调养,纯儿生下来身子便不太好,但是一直很乖,不怎么哭闹,只是两岁时,生了场重病,整整两天高烧不退。那时我已离开霜花楼,身无分文,请不起郎中,便只得、只得到庙里祈求神明保佑纯儿大难不死。后来纯儿的烧好不容易退了,可是双眼却是、却是瞎了。”

      墨炎面色无波,心中却微骇。

      那个精致宛如玉琢的孩子,竟是盲的?

      “婉霜自知这不白之身诞下的孩子谷主定是看不上,加之纯儿双目失明,便是谷主肯认,恐怕也只会遭人耻笑。与其如此,倒不如我将他带在身边,即便要养他一辈子,我也甘愿。只是事与愿违,此次到来,实数万不得已。”

      墨炎剑眉轻挑。

      “前些日子,婉霜发现胸中有肿块,且,日益疼痛难忍,怕是命不久矣。”婉霜润了润唇,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墨炎,态度哀婉但决然地道:“婉霜自知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纯儿。他还小,眼睛又看不见,我去了后谷主便是他唯一的血亲。婉霜不敢奢求,只恳请谷主念在血脉相连的份上,舍他片瓦栖身之地,让他不至于饿死街头。”

      曾有无数人站在墨炎的面前祈求过他,但能像这个女人般,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却是寥寥无几。她身形骨瘦如柴,目下青黑,眉眼间泛着蜡黄,显然已近油尽灯枯,但或许正是生命已快到尽头,才让她有勇气站在这个世谕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魔头面前,为儿子作出最后的挣扎。

      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魄力,一种倾其所有的决绝。而墨炎,并不是一点都不为所动。

      目光仿佛探究地在少妇身上停留了片刻,墨炎扬声命管家进来,淡淡地吩咐了句“安排院落”便头也不回地向通往梧藤院的回廊走去。

      管家本没想到他会准许那母子二人留在谷里。此时接到他的吩咐实在诧异,本想上前劝解,那孩子是个瞎子,留在谷里日后也没什么用。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吞回去了。

      斩秋谷里,墨炎的话是不可忤逆的,违者,杀。

      一夜间,斩秋谷多了位少主。可他的到来却又那样无声无息,仿佛随风起舞的秋叶,风止,叶落,再也不会被人问津。

      不过既然住进了斩秋谷,那生活自是与以前漂流在外的日子天差地别。管家将他们安排进了荷烟居,虽然离墨炎的梧藤院甚远,却也是个幽静雅致之地。两人在荷烟居安顿好后,管家给他们拨了四个丫鬟两个小侍伺候起居,还特地请了谷里的大夫,十几年前一度风靡武林的‘毒手回春’ 南宫弑前来看诊。

      南宫弑在荷烟居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随后抛下两句话便摇着空白无字的纸扇走了。

      大人,乳疮末期,无治。

      小孩,双目全盲,无治。

      当管家将这个消息告诉墨炎时,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他生性寡淡,即便是自己的骨血也并不会刻意去关注。不过半月,他已将这对母子遗忘,去南方赴约比武,临走前,没有给她们留下只字片语。

      南下一去一回,晃眼便是两个月。书房里堆了一小摞管家做不了主的公文,需得他批阅。

      墨家上两代当家皆是从商奇才,基本拢断了运输行业,以至于墨炎虽对经商没什么兴趣,却也不得不为管理庞大的家族生意而分出些时间。

      好在他稳坐武林之尊,且嗜血残苛的名声远扬在外,倒也无人敢找斩秋谷的茬。

      文书看到一半,管家走进书房,道:“谷主,方才南宫大夫遣人来报,婉霜姑娘不大好,怕是就这几个时辰的事了。”

      墨炎闻言,这才想起谷中还有这么个人,却也只不过随便点了下头。纵然婉霜生下过他的孩子,但无论是她,还是那个盲眼男童,于他也不过是两个毫无干系的人罢了。

      血缘的羁绊对他这种人来说,着实如水一般清淡得不值一提。

      荷烟居里,婉霜躺在床上,双目僵直,眼神涣散,已是奄奄一息。她身边,伏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孩子。

      他眼睛看不见,对婉霜此时油尽灯枯的面容并不知情。况且,一个六岁的孩子本来就对死亡没什么概念。

      可是,他还是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直抓着婉霜骨瘦如柴的手,一刻都不敢松懈。

      “纯儿……”婉霜气若游丝地唤着,费力抬起干瘦的手臂,轻轻抚上男孩的脸颊。

      男孩无神的盲眼中溢出泪水,顺着晶莹剔透的脸蛋向下流。

      “纯儿……”婉霜吸了口气,枯黄的面上展出一抹慈和的微笑。胸口早已溃烂的疮已经不疼了,她只觉得周身有些冷。“纯儿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听你父亲的话……”

      “娘,不走……”男孩眨下一串泪珠,轻轻地抽泣着。

      “记住了……要乖乖的……听……听父亲的话……”

      男孩泣不成声,隐约只听到一声叹息,母亲虚弱无力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滑落。

      夏日的阳光从半敞的窗子洒入屋内,温暖而祥和,静静地吞噬了一个生命逝去的悲伤。

      夏夜月色如水,蝉鸣如潮,四周清风拂过,撩起丝丝垂柳摇曳不定。

      墨炎垂下长剑,缓缓敛了内力,修长笔挺的身躯在园中负手而立,身上一件薄纱白袍用一根三指宽的素色绸带随意束着,隐约可见下面肌理矫健坚实。

      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却见他气息平稳,寒雕玉琢的颜容淡然自若,一滴汗水都没有。

      默了片刻,体内真气彻底平息。墨炎右手提剑,稳步朝着常清阁走。经过梧藤院大门,却隐约听到一阵轻微的呜咽。

      他停下脚步,剑眉微皱。

      谷里的人都知道,他自幼孤傲成性,不喜别人打搅,所以平时只有少数的下人被允许出入梧藤院打扫伺候。眼下,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深更半夜地竟跑到他院子外头哭。

      他循声走到院外。满月奶白的光线下,他看到不远处的墙根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双臂抱膝,正埋首哭泣。

      斩秋谷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有一个,墨炎自然知道他是谁。

      不过这孩子目不能视,是如何到这里的?

      墨炎顿了顿,缓步走过去,在孩子跟前停下,冷声问:“深夜不睡,为何至此?”

      他自幼习武,轻功登峰造极,平日走路时无声无息,加之男孩方才正哭得伤心,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接近。此刻墨炎一出声,那孩子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挂满泪痕的小脸上满是惊慌。

      “纯儿……纯儿想找娘亲……”

      月光下,那孩子脸上的泪水被照得晶亮,更衬出他皮肤原本的白皙嫩滑。可墨炎看着,却也没什么耐心,直接下令:“你娘不在此,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两行泪水自男孩无焦的眸子中溢出来。他嘴唇抖得厉害,抽泣着嚅嗫:“父亲……”

      墨炎一顿,鎏金色的眸瞳深邃幽静,如千古寒潭,神情莫测。

      当日入谷之后,他便对这孩子再无问津。前后不过区区三句话,不想也足以让这盲了眼的孩子记住他的声音。

      “父亲……”那孩子嚅嗫着唤他,抬手摸索着循声向他走来。

      墨炎眼见着那唤他父亲的孩子摸索着向他一步步蹒跚而来,心里微微有种奇异之感。那并不是感动,或者欣喜自豪,只像是一滴水珠落入一面平静无波的湖后激起的涟漪,虽然波动微弱,却来回细细荡漾,久久不停。

      “父亲,纯儿想娘亲了……”

      墨炎低下头去,见一双细嫩苍白的小手正抓着他的纱袍。他素不喜别人肆意近身,此刻便淡淡皱了皱眉头,抬手便要一掌了结了他。

      可纵然他有了这个想法,却没有像往日一般运气下手,只是蹙着眉将那嘤嘤哭泣的孩子望着,良久才冷声回了句:“你娘已薨,不会回来了。”

      男孩不知是被他凌厉的语气吓着了,还是思念母亲委屈的,届时扁了扁嘴,豆大的泪珠顺着晶莹剔透的脸蛋往下滑。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纯儿好害怕!他们为什么要把娘亲留在树林里?”

      墨炎甚少与孩子接触,不知一个六岁的孩子对死亡的永久性没有概念,却也毫无意向费唇舌去解释。

      “你不愿独睡,唤个女婢进屋守夜便是。”

      孩子抬手抹了抹眼泪,委屈地嚅咽道:“可是纯儿想娘亲了……”

      墨炎沉默地看了他须臾,沉声道:“回你自己的院落睡觉去。”

      话落,他不再理会依然抽泣的孩子,转身回了梧藤院。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大家猜猜这篇文的标题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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