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事记》甘之如泪

4、一池新皱青萍水

　　那女子只闲闲一站，满园的灯影披拂皆黯淡了失色了，只有女子的火红衣衫寸寸鲜活，像要把夜都燃烧殆尽。待到抬了少许目光触及女子的脸时，三娘顿觉头脑嗡地一响，一片空白。看不清。看不清她的面容，风声人声好似海潮，退到百里之外。

　　“张公子，久未谋面，你可安好？”

　　“你若不快些收起那套把戏，我自然不能安好。”

　　三娘忽地觉出一线暖意，自手心起流通全身思绪清楚多了。她不由下意识低头看去。原来张此握住她的手，输了些内力给她。再一看眼前的女子，容貌固然妖冶昳丽，却不能摄人心魂了。三娘方知是着了道儿，又念及那女人甜蜜蜜的一句张公子，禁不住狠狠剜她一眼，谁知正和人家对她的打量撞了个正着。三娘心一慌，急忙想要错开视线，那女子已盈盈施了一礼，“这位想必是锦姑娘，常听此儿提起姑娘，今日一见，果是灵气逼人。”

　　所以这么一会儿就从“张公子”变成了“此儿”了吗？三娘有点手足无措，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这女子的热切让她觉得她和张此自幼的交情抵不过对方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成了纸糊的鼓面一捶就破了。可是那个女子又进一步，身段儿像是水里的游蛇扭了十八弯，红衫翩翩，如尘埃里出落的海棠，风华绝代探出一枝。她微微屈膝：“奴家秦淮，见过锦姑娘。”

　　三娘连忙摆摆手。“姑娘叫我三儿就好，三儿就好。”一听到锦姑娘这称呼她就想起越锦，想起阿梨，想起客栈。她不禁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刚离开一天就矫情了。不过那个女子，是叫做秦淮吗，没想到她的名字也如风尘花。秦淮，秦淮，三娘默默念了几遍，偷瞄一眼张此。白衣张此，出尘脱俗。

　　张此本是站得笔挺，这会儿淡淡一笑，拍拍三娘的手臂：“走吧，我为你找个地方，你消停些待一会儿，我要和秦淮叙叙旧。”他注意到，三娘眨了眨眼睛，随即睫毛便落下了，无喜无怒。“好。”她说，安静温柔得如同张此初见她时心中的错觉。张此一个恍神。眼前的依旧是二八少女，带了青涩，然而已经流露媚态。秦淮一笑，在前方带路，媚软的三娘跟着张此和秦淮往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走，乖顺得近乎诡异。张此多看了她几眼，可惜并未能与她的视线沟通。她始终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是了，这是相识这么久张此难得的一次不知三娘想些什么。所以，时光奔走尘嚣腾跳，回忆再长，敌不过瞬息。

　　秦淮带着两人七拐八绕，到了一落小院。三娘抬高了头，认真辨识牌匾上的字。耽霞居？三娘心中暗切了一声。一个院子嘛，住就住着，什么云啊霞的，无端生事！就好像她的客栈，因为在锦阳城外锦绣山下所以就叫锦绣客栈，多么简单明快直截了当！反正，谁都没有多管她，张此秦淮把她布置在花厅里就转悠得不见踪影。三娘在石墩子上一坐，眼尖地捞过石桌上的白绸团扇，一下一下扑打流动的飞行生物。娘的，蚊子可真多！

　　秦淮步入耳房，张此紧跟着就掩了门。秦淮这会儿已经捡了把椅子坐了，噗嗤一笑：“把小丫头一个人扔在外头你放心？”张此斯文地牵起嘴角。“无妨，她听我的，说说你吧。你真的可以从绣鞋帮中全身而退吗？你为何执意退出？”语毕，他注意到，秦淮精致的面容狠狠抽搐一下。

　　其实秦淮想说去他娘的绣鞋帮真是够了！她自认为忍耐力高人一筹，因此生平恨且只恨两个人。第一个是绣鞋帮帮主姚红袖，她不就是在六岁时流落街头饿得前胸贴后背偷拿个包子吗，姚红袖哪只眼睛觉得她有前途了，硬把她塞进绣鞋帮里很有趣吗！第二个人就是绣鞋帮的创始人××。哦那个人到现在已经灰都不剩，第二代帮主又不识字没能在帮派历史中记下她的名字只是画了两个叉。传说当年××瞄上一个男人谁知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娘子，结果在××第无数次去找那男人时，人家的正牌夫人忍无可忍在屏风后扔出一只绣鞋，正中××堪可沉鱼的脸。当然××到底能不能沉鱼还有待考证。总之，××觉得这辈子未曾受此侮辱，遂创立绣鞋帮来扬眉吐气，顺手立下规矩，后代帮主不得随意篡改帮名。秦淮觉得如果换个名字拉风一点的帮派她可能就不会执意退出了。可是千言万语滚到舌尖终只化成柔声一句：“缘浅罢了，强求无用。帮主既已允我不做为难，自然无事。”

　　张此望着她，满面怅然。“此次回到中原只觉物是人非，原来你也已换过身份，只是不知你何处安身。若无去处，你或可与我同行。”

　　秦淮蓦地流转秋水。“你诓我！你师父留了间客栈，你不回去？”

　　张此目光沉静如海。“我岂能陷在客栈之中！”

　　就在这时，秦淮看到了他的张扬。她一笑，不多纠结，转过话题，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叙起旧来。片刻，张此温和地站起身：“我该回了。三儿性子急，等久了准闹腾。”秦淮已经见出他对三娘的宠惯，并不多留，跟着起身：“我送你。”两人前后脚出耳房，转了几转，不由一惊。花厅哪里还有什么人，只地上白乎乎一团，是柄绸子扇。张此脸色微变，心中却波涛汹涌。好你个猴丫头，我说你怎么唱了一出乖巧戏，原来只为等我转眼睛就撒丫子逃啊！这样一想，他眉头皱得越发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