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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塞外.康熙二十八年秋 ...

  •   后丧足月后,康熙自乘了一辆朴素的车,带着一干侍卫跟几辆载着箱笼、饮水的车,轻车简从,往塞外去了。
      天意秋初,出了京城往北走,过牛栏山、密云,一路巡视京畿防务,出古北口后,眼界顿时开阔,金风吹过千里关山,像有人拿着画彩,凌乱地在长草上染了淡淡金黄,这片草长马壮的景象,看在康熙眼里,却觉得烦忧。因为这片草原上今年庄稼欠佳,草黄得再美,又当不得饭吃。马蹄嗒嗒,踏过长草间,惊起一些黄羊、野鸡跟野兔,康熙约束着众人不许伤害动物,算是给皇后追福,只是这些动物都比从前来时见的干瘦,越想越烦,打马领着一群侍卫狂奔,才能稍稍纾解心中郁结。
      康熙接见了一批蒙古王公,他们平素来见康熙,都带着大批礼品,穿金戴银的,可是此时相见,人人都是一脸疲倦,一见了康熙,全都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皇上!皇上!我们没法儿活了,没法儿活了呀!”
      康熙讶异,连忙叫人把他们都搀起来,这一大票蒙古汉子半是真情、半是夸张,哭闹个不休,七嘴八舌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康熙听得一怒,气沉丹田,炸出一声怒吼:“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一个一个说!”
      此时,一群男人中站出一个老福晋,她一手拉着一个男孩,伶伶俐俐地一福身,带着孩子们跪下说:“皇上,臣妾是喀尔喀部的格楚勒、丹津的妻子,臣妾的男人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是受了大清金册世守塔密尔的王爷。可那噶尔丹一个小杂种,又不是黄金血胤、又没有皇上旨意的,他凭什么来强占喀尔喀的牛羊草场?凭什么要我们给他低头?臣妾的男人跟孩子都叫噶尔丹杀了,一个老婆子,领着两个还不能拉弓的小孙孙,如果皇上今儿不能给臣妾一个回答,或者因为什么缘故不能帮臣妾报仇,臣妾不怨,只求皇上把佩刀赐给臣妾,臣妾跟两个小孙孙这就回去塔密尔,能用皇上的佩刀杀多少准噶尔人就杀多少,虽死无怨!”
      说完,老福晋直挺挺地抬眼看着康熙,皱纹像刀刻似的镌在脸上,眸子里,燃烧着强烈的复仇意志。两个男孩跪在她身边,康熙还在考虑回复的答案,其中一个男孩用一口清朗的童音说:“您就是博格达汗吗?”
      所有人都笑了,康熙对他招手,那男孩便跑上前去,康熙用流利的蒙语说:“我就是博格达汗。”
      “我阿爸说,博格达山好高好高,博格达汗就跟博格达山一样高,可是,你为什么没有那么高呢?”那孩子问。
      博格达峰远在天山,其实谁也没见过,只是听说它巍峨险峻,太宗与蒙古诸部盟誓之后,就被拿来称呼清帝国的统治者,形容皇帝如博格达峰一般伟大。康熙微笑,他对那孩子说:“因为我不是博格达山,我没有那么高,但是不管你在哪里,博格达汗都像站在博格达山上一样,能看见你、照顾你。”
      “那博格达山,在你住的北京吗?”
      “不在,它在天的那一头。”康熙指了指西方,仔细看看这个孩子,他有一张上翘的嘴,这个特征,几乎只要有博尔济吉特血统的人都有,康熙、留瑕还有太后、太妃都有一样的嘴,不过这孩子比康熙与留瑕更像博尔济吉特家的人,他的皮肤比较白,团脸、细眉、浅褐色的眼睛,组合成一张相当标准的蒙古轮廓。
      “北京好玩吗?”
      康熙哈哈大笑,他抱起那个孩子,让孩子坐在他腿上:“好玩,我的家有好多跟你一样年纪的男孩女孩,他们没见识得很,没见过大草原、也没见过成群的牛羊马匹,你跟我去北京,看看我的家、也跟他们说说你的家,好不好?”
      “我的家……已经没有了……”孩子扁了扁嘴,明亮的眼睛悲伤地看着康熙,“有一群人来,把我的阿爸阿妈都杀了,把我的草原、我的小马还有我的小弓都烧掉了。博格达汗,你说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照顾我、看见我,那你能把我的阿爸阿妈还有我的草原都还给我吗?”
      孩子的童言触动了康熙的心,他看着这个幼失怙依的男孩,只剩一个老祖母能依靠,他摸摸孩子的头,老福晋的目光中,蒙上了失去亲人的悲哀,康熙猛地想起自己当年,不也是失去父母、只有祖母吗?心中一沉,很快又清醒过来,可怜是一回事,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他还不能跟噶尔丹全面开战,他对老福晋说:“老哈屯,我还不能帮你抢回你的草原,但是,那一天不会太远的。我已经叫人给你们喀尔喀的百姓挪地方,就在古北口、喜峰口这些地方,你们先住一阵,不光是你,就是哲布尊丹巴活佛、土谢图汗他们,不久就会南下,带着你的孙孙跟百姓进来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再好的水草地,不是自己的就不敢叫牛羊吃。”老福晋还很固执,她又跪了下去,“臣妾不敢要皇上的地方,只求皇上赐一些兵马,为臣妾的男人孩子报仇,臣妾的家族是黄金血胤,不能给人白白糟蹋!”
      “你家是黄金血胤,可那与我满洲子弟有何相关?你格楚勒拿过银子养过我哪一旗的兵马?还是救过我哪一旗将士的生命?我是个男人不会生孩子,可我知道生孩子、养孩子不容易,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没有妻子儿女?你格楚勒孩子的命是命,难道八旗子弟的命不是命吗?你家族的命不能给人糟蹋,难道我八旗子弟就命贱,活该给你死去的丈夫儿子殉葬?”
      康熙的问话一句比一句犀利,虽没有半个脏字,却冷得彻骨彻心,他的目光如刀,森冷严酷地望着老福晋。老福晋脸色一变,她在草原上位分极高,在康熙小时候就进京见过,二十几年过去,还一直记着那个“娃娃汗”的样子,根本没把康熙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娃娃,今日如此难缠。原本想拿这些位分压着康熙让他派兵,但是站在这块由他控制的土地上,才发现这位博格达汗根本不把黄金血胤的名头看在眼里。老福晋四下一望,都是康熙的人,谁也不能帮她,静默中,康熙握有的皇权沉甸甸地向她压来,老福晋不自觉地跪了下去,连声认错。
      康熙淡淡一笑,将孩子放下,叫他把老福晋扶起来,瞬间,又变得十分和蔼可亲,康熙温和地说:“汉人有句老话,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也是一只大鹏鸟平常不乱出声,可是一出声就震动四野。平素我来,你们总说什么‘雄鹰飞翔到草原’,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只是只乱飞乱叫的大鸭子。正像你说的,这噶尔丹不是黄金血胤也没有我的旨意,就破坏草原的规矩,长生天不会不管,我,当然也不会不管!”
      “那您什么时候要出兵?”老福晋颤抖着嗓音问。
      康熙眸光一闪,阴冷的不悦神色马上罩在脸上,老福晋又跪下叩头,才听得康熙冷冰冰地说:“这是朝廷的事,你一个女人,问这么多做什么?把你的百姓带进来,你跟你的孙孙到北京,进宫来住,我将待你的孙儿如同亲生,将来,还让他娶我的女儿,至于其他的事,你不要问了。”
      老福晋诺诺称是,康熙回过颜色,又命人赐宴赐财宝,安抚了蒙古诸王,这才又继续北巡去。
      这一日,走到个叫玲珑谷的地方,夕阳西沉,康熙选了处适合扎营的地面,自有人们去收拾,他策马在附近走走绕绕。规矩现在是康熙身边的大红“猫”了,连北巡都跟着来,缩在康熙鞍上的袋子里。康熙掀开袋口,规矩探出头来,跳了几跳要他抱,康熙把它抓进怀里,规矩爬到他肩上,警觉地耸着肩膀到处乱看。
      平莽荒野,只有行营生起炊烟,直直地飘入天际,在满天溢彩流丹的暮色中,几缕轻烟缥缈,长风一吹,就散得不知去向。康熙摸着规矩,暂且放下了满怀国愁家思,静静地望着光明一寸寸退入地平线后。天地循环,有昼有夜,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像日升日落,三十六岁,是巅峰也是下坡,人间万物都是他的财产,他能操弄天下,唯一不能完全掌控的,还是人心,或者说,人的感情。
      甚至,他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欲念,即便他极力避免滥情的名声,但是在他心中明白,自己是好色的,他从来不需要去控制自己的欲望,身为君王,他理应克人欲,吊诡的是,他的欲望带来繁盛的儿女,这又是国家昌隆、皇室后继有人的象征。
      留瑕,已经算是他克制己欲的极致了,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思念留瑕思念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而在梦里,就肆无忌惮了,她的调皮、她的妩媚,她那孩子般的任性与成熟娇媚的胴体,化成一场场妙不可言的春梦,梦醒后却更加失落。
      规矩粗粗的猫舌舔了舔康熙的脖子,把他的思绪从遐思拉回现实。天已经暗了,夕阳带走了温度,大地即将变得冰冷,他这次没有带妃嫔,漫漫长夜……康熙把规矩塞回袋子里,气闷地说:“这么冷的天,朕身边怎么只有你啊!”
      规矩喵喵地叫了起来,康熙一夹马肚,驰回行营。
      一夜西风,寒宵一片枕前冰,康熙朦朦胧胧睡醒,心知还不到四更,便躺着不动,拉紧了被子再睡一会儿,规矩的毛不长,怕冷,紧挨着他缩成一团,但是康熙闭着眼睛却睡不深,只觉得奇怪,这自鸣钟怎么还不响?
      这半年来没了留瑕喊他起床,他试了几个宫女、太监喊,都觉得很烦,听得心头火起,于是让人到四更就给自鸣钟上发条出声吵他,这才好些。可是,他总是还不到四更就醒来,好像期待什么,又往往怅然。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大约是要来给他转自鸣钟,他闭着眼睛,转身向内装睡,却听那人走近他,在他褥子边矮下身子,康熙的心在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后急速地跳动起来,胀得胸口一阵闷热,那人轻声说:“皇上,四更了。”
      康熙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紧抿着眼皮,心中暗骂自己做什么紧张?却还是赌气似的往内滚了半圈,把脸埋进枕头里,那熟悉的官话里夹着一点点江南方言的柔软,最后一个“了”轻轻上扬,绝不会认错的,可他就是不敢相信,怕是自己在做梦,平白又惹难过而已。
      那人轻笑,又是一声轻轻的:“皇上,四更了。”
      康熙“忽”地坐起身来,牛皮大帐,只康熙褥子附近点着一盏烧残的青灯,昏暗的光晕把那低垂的脸庞隐在阴影中。康熙楞楞地看着那张脸慢慢地抬起来,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也许世上的人都死绝了,所以安静得一丝声响也无,像在一个废墟里重逢,那个人依然是从前的那个,可自己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世界也不是从前的世界了。世界的沉默成全了他们,百转千回的人间,如同阡陌纵横的田野,永远不知道谁会先回头、也永远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转折把人又推回原来的地方,在那里诀别了、却又在这里相遇,原本想着多少说不出的话,可是此刻,还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皇上,四更了,该起身了……”
      “哦……四更了……”
      谁也没有动,康熙凝视着留瑕,留瑕回望着康熙,半年的分隔,多少长夜相思,全在这一刻的相望不语里。不是眉来眼去的调情,只是静静地注视,静止的时间,弥补了半年的思念,从前觉得普通平常的,在分别中觉得弥足珍贵,等到再见,更觉得应当珍惜。
      帝王名媛,该当是人间不凡之人,却也有恨有怨、有痴有恋,人生一世,风流一时,可就只遇见了这样一个人,一生一代一双人,是命定还是缘分?谁也说不清。
      康熙缓缓地移近留瑕,很习惯似的把头靠在她怀中,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小小声地说:“留瑕,抱朕。”
      留瑕抱住他,康熙整个人挂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没半点安分,留瑕本以为他要做什么羞人的事,正想着要推开他,却听见他闷在她怀中低声说:“朕想哭,你不要动,不要看。”
      说完,他又抱紧了她,当真哭了出来,只压抑着没有放声。留瑕心中一软,轻抚着他的背,拍着、哄着,见他哭得伤心,心中说不出的疼惜,她侧头去看他,柔声问:“怎么了?”
      康熙哭得涕泪满脸,缩在她怀中猛蹭,还要顾着脸面:“你不要看。”
      留瑕笑出声来,硬把他的头抬起来,擦了眼泪,再把他搂住,扯了旁边大氅来裹住他的身子:“又不是没听见声就不知道你哭了?哭就哭吧!哭完了,乖乖睡一觉,今儿别走了,就在这养养气力,瘦成这样,是哪个没眼色的敢不喂你?”
      “朕还要人喂?又不是规矩。”康熙嘟囔着说,却止了泪不哭了。看见留瑕,他实在压不住忍了两个月的悲伤,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积压的情绪一哭就好了,他枕着留瑕的怀抱,心知占着便宜,倒不肯放,不知为何,他觉得给留瑕抱着的感觉实在不错,好像那些只能独自面对的痛苦有了可以依靠的对象,听着留瑕的心跳,似乎也变成了他的心跳,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留瑕半晌没听见他的声音,低头去看,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抱着他,想起太皇太后去世时,他也曾这样扑在她怀中,那时觉得又羞又怕,今日觉得又羞又喜。她抚着他的脸,那么阳刚的一张脸,在她怀中却像个孩子,也许人睡着了都是孩子,也或许,只有在爱情中才是孩子?
      留瑕将他放到褥子里,他的手紧圈着不肯放,她心里漾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也陪他躺进被里,任他依偎,逐渐暗淡的灯光中,她的眸中流转着少女的热情。她轻轻地动了动身子,康熙就醒了,他的眸子里没有往常对待妃嫔的风流与挑逗,他专注地看着她,像个认真的小孩:“别走。”
      “我不走。”留瑕挪挪身子,还是抱着他。
      “往后也别走,一辈子也别走。”康熙闷在她怀中,说梦话似的顽固。
      “我不走。”留瑕又重复了一次。
      “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康熙嗅着她怀中的幽香,只恨她的衣服太厚,不能触碰到真正的她。
      “好。”留瑕答应了他,像是定了一个约,留瑕觉得自己签了卖身契,把一辈子签给了她爱的人,至于之后他会不会好好待她,留瑕不知道,但是那句“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对她的生命造成了一种无声无息的压力,一道温柔的枷锁从此束住了她,留瑕拥着康熙,希望那道枷锁,也能将他永远地锁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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