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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紫禁城.康熙二十八年夏 ...


  •   南京的夏天,越发地闷热得难以忍受,留瑕的心,也像放在蒸笼里似的,闷热而不安,眼见着行期在即,对于未来,留瑕依然举棋难定。此时,沐蓉瑛带着一批云锦来看她,见她容色惨淡,叹了口气说:“大妹妹,我看……你还是委屈些,嫁了我吧?”
      沐蓉瑛对她的防备已经减淡许多,重拾起少年时候的一些残余回忆,喊她大妹妹,可是这么大咧咧地求婚,还是让留瑕错愕。沐蓉瑛的嗓音平稳,表面像在谈一件普通的生意:“皇上让楝亭大人传过话来,只要我肯娶你,马上就升任四品江南巡盐道。大妹妹,我并不希图做官,也不奢求你喜欢我,我要的只是皇家的支持,我毕竟是个商人,这是我的私心。你嫁给我,是光耀我沐家门楣,此生,我绝不纳妾,也不勉强你与我同房,你还是我的大妹妹,我替你想,这应当是个好出路。”
      留瑕看向沐蓉瑛,她摇头,轻声问:“大哥哥,你难道忘了纳兰妹妹?”
      “没有忘。”沐蓉瑛那双冷静的眸子中没有求婚应有的热情,显得那样暗淡,表情没有羞赧、也没有局促,“只是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而且……我想我懂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能体谅他的想法。”
      “我以为……你恨他……”留瑕不解地看着他,他们已经谈过关于纳兰洁的事。
      “原本恨的,我恨他为了一点私心害死了洁,可这两天……我去纳兰家拜访,听他们谈话才发现,就算没有他,洁儿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沐蓉瑛的眸光又更暗淡了,他缓慢地把纳兰洁的身世说来,原来她是庶出,她父亲将她送往北京,本就是要在北京将她嫁给王公贵族,甚至有可能是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大阿哥。沐蓉瑛凝望着窗外的湖景说:“所以我不恨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可我觉得,如果洁儿嫁了别人,能够多活几年,那我愿意放手。他要我娶你,只怕,也是这个想法吧?”
      “如果我是纳兰妹妹……”
      “你不是她。”沐蓉瑛转过头来,他的表情变得悲伤,“大妹妹,你不是她,不要用她的处境想你的事,你眼下,只有嫁给显亲王或者我,不管是哪一个,你拥有的,都是个平稳的未来。”
      留瑕却微笑了,微微上扬的嘴角与困惑的眼眸组合起来,显得可怜:“可我喜欢的不是你,更不是显亲王。”
      “我不会说话,只会算账,从账面上看,嫁给我或显亲王,都是稳赚不赔的,我不知道我跟你会如何,至少,你会有个可靠的地位、可靠的家庭,宫里太可怕了。”
      沐蓉瑛起身告辞,留瑕送他出去,两人绕过回廊,沐蓉瑛走到二门前站住脚,淡淡地笑了,笑容中难得地出现了孩子气,却是一种在回忆中的孩子气:“我常常想,若是当年我趁早挽了人到纳兰家做媒、或者洁儿拒绝进宫,我跟她也许不会人鬼殊途,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无法改变。可是,人生难得赌一把,就像你站在赌场里,手握着骰子,一下注、一掷骰子,你可能倾家荡产,也可能更加富有。可你不肯下注、不肯掷骰子,你永远只能拥有眼前的筹码,而且一辈子都在想,当初若是赌了一把,该是如何?”
      留瑕眸光一闪,熠熠的光亮了些,又暗了下去,沐蓉瑛拱手说:“三天后,你就要动身了,我等着你的回音,嫁我、嫁显亲王,还是……赌一把?”
      留瑕不语,只是蹲身一福。
      三天之后的清晨,沐蓉瑛打开楼阁上的窗子,看见博尔济吉特家的画舫,载着薄薄的晨雾,划过满湖烟云,往日出处而去……
      同时的北京,却没有这般好天气,一场骤雨,从晚上下到天亮,灰蒙蒙的乌云笼住整个北京城的天空,倾盆大雨狂暴地打在京郊的平原上,柔顺平缓的万泉河暴涨起来,地里的秽气混着水,空气中充满了混浊的气味,又湿又臭,就连雨水尝起来都是苦涩的。
      这样的天气,没法种地、做买卖,整个北京城的居民都躲在家里,路上没有行人。西直门外一溜儿铺着平整的御道,却远远地瞧见雨幕中,数十个人驾马冲进京城,马蹄如同雨点,狂乱而杂沓地击在泥泞的北京街道上,马蹄子上溅满了黑褐色的烂泥,就连骑者的鞋帮、衣角都难免沾上几点黑星儿。
      这群人一色披着朱红油衣、凉帽,看着都是宫里人,骑得飞快,也不怕马蹄子打滑,进了西直门后一路往北,飞驰进紫禁城正北的神武门。
      一进神武门,下得马来,一众太监早已等在当场,乾清宫副首领太监魏珠凑近打头的人:“皇上吉祥。”
      “佟妃怎么样?可有什么话?”康熙急匆匆地问,康熙还来不及踱几步暖暖腿,就快步往内宫入口顺贞门赶,佟妃六月底就因为病重回宫调养,太后前日回宫见了,发现她病得很重,连忙差人传康熙回宫,这才大清早地匆忙从畅春园赶回来。
      魏珠来不及请安,便跟在他身边说:“回皇上话,娘娘一天只能醒来不到半个时辰,娘娘身边的大姑娘83代求了老佛爷恩典,让传佟家两位老舅爷、舅太太跟几位舅爷、舅奶奶进来,可娘娘说‘不挂心家里,横竖都是主子的老娘舅,叔亲爷亲不如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亏待的。眼下只想再见主子一眼,叙了二十年夫妻情分,虽死无恨。’”
      康熙埋头只管走,混浊的雨水打在像刀刻似的表情上,只有眼睛不知是进了水还怎的,微微发红。他紧抿着嘴,穿过御花园,走进佟妃居住的储秀宫。
      妃子们大多留在畅春园里,这雨中清晨,也没人来串门子,储秀宫里静得怕人。康熙除去了油衣,三下两下扒掉又脏又湿的鹿皮靴子,急得连鞋都没换上,踩着袜子就往佟妃内寝去。
      内寝里一样一片死寂,康熙挥退了侍候的宫女,轻轻靠到床沿,杏黄床帐暗织着寿山福海纹,内寝的光很微弱,只见佟妃那张巴掌大的粉扑子脸缩在空落落的枕被之间,那样孤单而衰弱。
      关于佟妃的回忆一下子排山倒海涌上来,这么多年了,他不是顶宠爱她,只是名分摆着,敷衍而已。但是她除了南巡那回,二十年来从不跟他吵闹,她跟着他,几乎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刚入宫时,鳌拜还在,能不能活命都还在知与不知间;之后是三藩的八年战争,外面的战尘虽然没有波及皇宫,可是宫中这么多的妃嫔儿女要养,能用的钱却少得可怜,全仗她约束妃嫔、节省开支;接着是攻台湾,这虽然没后宫什么事,可这时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孕,却因为天生体弱,生下来的八格格,没多久就夭折了……
      康熙越想越替她心酸,他懊悔自己对她太过苛刻,心中一阵悲凉,鼻头一酸,余光瞄见旁边没人,便放任两行清泪流下,毕竟相处了二十年,又有中表之亲,焉能不动情?他抽了抽鼻子,偏过头去,正要拿帕子揩脸,往袖里一掏却没有,此时,听得佟妃柔细的声音说:“外头下雨……皇上脸上沾了水珠……”
      康熙胡乱抹了抹脸,强笑着扶她起来,拿了几个枕头给她垫背。佟妃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手巾,细细地帮他揩净了脸,微微一笑,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笑像月夜飞起的柳絮,轻柔而凄清。多年以后,每当康熙想起佟妃,第一个窜进记忆的,便是这样的笑。
      佟妃对康熙说了很多话,从他们的幼年、少年一直到现在,康熙从没这么仔细听一个妃子说话,她把心里许多说不出口的悬念都告诉了他,曾经快乐的、悲伤的、自责的、阴险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康熙。
      康熙在聆听的过程中,强烈感受到她的生命是为他而活,她的快乐,因为他偶然的一次亲昵;她的悲伤,因为他无意的一次责骂;她的自责,因为他心情烦躁;她的阴险,因为她不想失去他。
      一个女人,把生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以他的意志为意志、以他的情绪为情绪,她心里没有自己,只有他,而他的心里,装着什么?
      “皇上,我始终不明白,你的心里,装着什么?”佟妃倚在枕上,静静地等着康熙发话,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那双与康熙十分相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深刻的爱恋。康熙心中一痛,他从来不知道她温顺怯懦的外表下,有这么深重的感情。
      “朕的心里……装着……装着……”康熙想说,可是又觉得无从说起,佟妃盯着他,又不忍心拂她的意,他心知她再活也没有多久了,就是今天她骂他、打他,他都会忍下来,夫妻一场,何苦伤一个垂死之人呢?他想了想,悠悠地说,“太多了,朕本想说心里装着国家,可又觉得不能一言蔽之,一条条跟你说吧……”
      “别的皇帝,都说什么生有灵异,可朕是没有的,一个庶出的三皇子,年纪又小、身体又弱,怎么说都不该即位,可朕今年,已经坐了二十八年的天下……朕自己小时候读书,不比人特别聪明,只是,人在这宫里,要活,那就得学东西保护自己,书,就是保护自己的工具。
      “人受挤兑能耐大,慢慢的,朕感觉自己身上背着一种很沉的压力。朕首次祭天的时候,连那祭盆都拿不动,可是站在那个祭坛上,奶声奶气地背着‘总理山河臣爱新觉罗•玄烨谨告昊天上帝,臣以幼弱,承皇考世祖章皇帝之基业’……
      “那时辰,天那么亮,好像真的有个神灵在听朕这个小萝卜头说话,朕站在祭坛上,下面跪着一大票人,那么亮的光照在他们身上,白花花地照在天下,朕那时候才想,‘哦!这就是当皇上!’
      “可当皇上,也不是容易的。小时候,师傅就教朕,说天子总揽朝纲、琐事不须经心,可你想,咱这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做一个皇帝要是每天出来喊一声‘有事上奏、无事退朝’,每天就见那几个内阁大臣,这几个人就是眼睛耳朵,要是他们有意地蒙你,那这个皇帝就算瞎了、聋了,所以朕不能不事事巨细靡遗。
      “鳌拜跟三藩就不说了,你都是知道的,朕越长越大、越大越老,每天要办三四百件事、见二三十批人,还要祭天地、拜祖宗、请安、管孩子。可是,朕一天也只十二个时辰,也只有两条腿两只手,今儿的三百件事不办完,明儿就变成六百甚至七百件事。它们就像鞭子,不停地追着朕跑、逼着朕跑,可朕办起来,越来越有滋味、越来越有想法,慢慢地也就不觉得苦了。
      “朕常常看人死亡,记得前头的几个老太妃去世,朕去看。都才几岁的人,老得白发皱纹都出来了,她们的一辈子,就锁在这几里长的皇圈圈里,她们多苦啊!可是她们哪个不是面相、命相都贵不可言的人呢?
      “所以朕想,人这一生,虽说是命定,可是这运是自找的、命是心造的、福是自求的,你不动、不求、不造,就一辈子没有出息,朕不愿意死的时候,捶胸顿足恨自己当年不如何如何,更不愿意留个遗言说‘这些没打完的仗、没收干净的贼子,交给你们吧’,这样,朕还不得给子孙们抱怨死?将来就拿些烂肉臭菜拜朕,当真是气‘死人’!”
      康熙尽量说得轻松,虽说跑野马似的不完全切着佟妃的问题,可佟妃细细品味着,帝王心术、权谋诡计的背后,只是一篇开阔却又平凡务实的道理,皇帝不全是娘胎带来,是学来、磨来的。在他的志向下,佟妃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或者说女人的渺小,他的心太大,眼睛总是到处寻找着让他不虚此生的建功目标,女人,对他来说,是什么呢?
      正想发问,却听外面一声声通报进来,原来是太后到了,康熙起身相迎,佟妃轻轻地叹口气,一种诀别的忧伤盈满心头,她已经听见了死亡的翅膀在这房中拍打着,她显得那样平静,粉白圆润的轮廓绽出淡淡的笑:“老佛爷吉祥!”
      她在两天后死去。
      康熙在佟妃病危时册封她为皇后,早上刚将册文朝服朝冠送到储秀宫,申时,佟皇后就病逝了。因为宫中还住有太后,所以第三天就将梓宫送到朝阳门附近的殡宫去,在那里举行一应丧仪。
      太后、裕亲王与恭亲王等人,怕康熙又像太皇太后丧时那样失心疯,所以母子三人商量好了,在皇后梓宫还停灵宫中期间要轮番陪在康熙身边。
      康熙换了一身素白袍子,玄色的纱地马褂,就连辫尾的丝绳都换了白的,他异常安静,不言不语,也不痛哭。空下来的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佟皇后的床上,让人拿了个条桌,开始不停地用印着藏传□□的纸折船、折花,折了一艘又一艘,折了小船折莲花,到了晚上,就让人在上面放个小蜡烛,让他们拿到宫外的筒子河里去放。
      太后问他为什么折船,康熙平静地说:“过几天就是中元了,超度了紫禁城里的冤魂,让皇后去西方时候,有人伺候照顾着。”
      传说,一盏水灯可以载走一缕游荡人间的灵魂,若是水灯莫名其妙地沉了,那必是鬼魂抢着要上水灯而把水灯弄熄了。暗沉沉的河绕着皇城走,黑漆漆的河道上,亮起无数的小小火光,随着水流漂向远方,在庄严肃穆的皇城护城河上出现这样的画面,显得更加神圣也神秘。
      康熙曾经登上角楼,静静地凝望着这些小船漂走,他没有让人在角楼上点灯,怕惊动了这些带着天子期望的小舟归向彼岸。
      佟皇后来时那般轻巧,去世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只是康熙的笑容没了,他脸上那些装饰性的微笑、冷笑全都消失了,不哭不笑,说话也平板没有起伏。但是一切都在控制中,一切都显得很理性,唯一的反常,是康熙严惩了所有在国丧期间喝酒看戏的官员,他冷着脸将他们削官罢职,不容许分辩、也不容许悔过。
      佟皇后头七那天,他的父亲佟国维来见康熙,交给他一份中宫笺表。
      康熙端正了脸色,皇后的中宫笺表向来不能轻用,只要中宫笺表一出,等同圣旨,虽然还要经过皇帝用印认可,但是中宫笺表所提的要求,皇帝不能拒绝,必须照允。中宫笺表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只有第一任的赫舍里皇后用过一次,继任的钮祜禄皇后至死也没用过,佟皇后的中宫笺表,其实就等于是遗诏,她要要求什么?
      康熙看完,讶异地抬起头,问既是舅舅、也是岳父的佟国维:“册封留瑕为慧妃?为什么?”
      “回皇上话,大行皇后临去前告诉奴才,说这宫中没个主心骨是不成的,六宫之主,最要紧的是出身,论身份,没有人能比得了留瑕格格,而她这个身份入宫,也不能苦巴巴地从小妃子熬,该做个正主儿才是。”佟国维恭敬地回答,全然不敢对这外甥略大声些说话。
      康熙心中一震,这将他心中的顾忌去了一半,留瑕一入宫就是主位,自住一宫,不用寄人篱下……康熙转念,留瑕没有政治后台,又连忙拒绝:“这,她不愿意进宫的!何苦勉强她呢?”
      “回皇上话,大行皇后说,格格与您是亲戚,跟咱佟家也算一表三千里,攀着亲。要是格格愿意委屈,还请皇上做主,让她拜奴才或奴才哥哥为父,咱们一家也好亲近。这都还是其次,大行皇后还说,您不妨把这道中宫笺表跟老佛爷的赐婚旨意一并送给格格,让她自己选择吧?”
      “她要不选这道中宫懿旨呢?”康熙心动了。
      佟国维花白的寿眉轻轻一动,淡淡地说:“那就算皇上白疼了她了。”
      皇后之死,像一块热炭投进表面平静的后宫,在底部冒起层层水泡,只在表面依然平和。正如佟皇后说过的,后宫不能没个主心骨,谁是下一个六宫之主?不只成为宫人关注的焦点,也是外朝众臣最关心的。
      台面上的惠荣德宜四妃瞬间成为众人压宝的对象,这一天,一群刚下值的内务府笔帖式闲着没事,在内务府衙门里磕牙聊天,把这四人分析了赢面,只见东首一个正儿八经上三旗出身的笔帖式先吸了鼻烟,“哈啾”一声打个喷嚏醒神,舒了舒罗圈腿说:“这四位娘娘,领的一样月例,我瞅着,赢面也是一样的。论年纪,姐儿四个都差不多;论子息,都生了阿哥、格格;论容貌,咳!那我不敢看,主子要把我眼睛挖出来。”
      众人喷笑,另一个老些的笔帖式用烟杆子指着那人,笑着说:“还以为你见过娘娘,结果是放屁!有什么象牙,还不快吐出来!”
      旗人忌讳多、礼数多,讲究的就是个说话的派势,连骂人都要绕个弯弯,刚才那个笔帖式也不生气,油滑地笑了笑说:“七爷,做什么说我是狗啊?犯得上吗?这不就说了。这四人里,倒还有些个差别,惠娘娘呢!占着明相国的势,肚皮争气生了大爷,大爷跟太子爷都是顶受主子喜爱的,惠娘娘的赢面原本最大,可惜就是这几年不待见。宜娘娘的家世也好,老爷子管着镶黄旗、哥子兄弟也都在旗里行走,人脉广、又得宠,五爷又养在老佛爷宫里,就是好饮酸,宫里人不喜欢,要不,高升应当是最有可能的。”
      老笔帖式抽完了烟,将烟锅在炕边用力敲了几下,咳了咳才说:“其实呀,我倒觉得荣德两位赢面大,这两位虽不显赫,可性格好、人缘好、进宫又早,汉人有句话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小妾嘛,爱怎么宠是一回事,可这正头娘娘不一样,你说刚过去的中宫吧!人家虽说是国舅家的,可佟舅爷哪里比得上明相国?明相虽说现在不待见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句不恭敬的,明相的脖子都比佟舅爷的腰粗。可佟娘娘进宫就是主位,那惠娘娘还是生了大爷才升的妃,自打仁孝皇后过去,孝昭皇后又是个病秧子,这千事万事哪一桩不是佟娘娘打点,可你听说皇上特别喜欢吗?没有吧?所以我说,荣德二位赢面大些。”
      一群人热烈地讨论起来,引得主官们也来聊几句,夏日的内务府,为了谁会脱颖而出执掌后宫,吵得不可开交。
      六宫之事,暂时交还到宁寿宫由太后裁决,旧人尸骨未寒,群臣也不敢要求康熙再立正宫,康熙似乎不知道群臣的讨论,他依然二更左右就寝、四更起身,该做的事、该批的公文、该请的安……一样都不曾落下。只是平素起居的时候,常常一个时辰说不到一句话,要不就是抱着规矩发呆,或者走到乾清宫后,望着坤宁宫出神,魏珠与梁九功看着不对劲,连忙去禀了太后,可太后召了康熙来问,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儿子心绪不太好,过一阵子,会好的。”
      人们原本也想过一段时间会好,但是太医院却开始惶恐起来,他们注意到康熙的食量日益减少,望诊、问诊、请脉时候都发现他的脸色苍白,神思缥缈,他的体重也开始下滑,魏珠等人帮他换衣裳时,偷偷摸了摸他的腰围跟上臂,明显跟从前有很大差别。
      康熙对于他们的恐慌,似乎察觉了,又好像没有察觉,依然冷着脸做自己的事,什么都照行程来。整个七月,康熙都在紫禁城与殡宫间来回奔波,有时隔日去给亡者上食、当日回宫,有时直接住在殡宫旁边,五日一祭、十日一拜,各式各样的礼节、规矩多如牛毛,夏季的国事偏又不少,康熙起早贪晚、两头忙碌,加上心绪委顿,很快就得了风寒病倒了。
      人们劝阻他不要再去殡宫奔忙,太子与大阿哥跪在他床前要求代表前往,可是康熙还是撑着病体策马前去。太后要拦,康熙却跪在太后跟前,冷冰冰地说:“母后,她陪了儿子二十年,儿子只剩这十日能陪她,往后就再也不能见了,求母后恩典,让儿子去吧!”
      说到这个份儿上,太后还能拦什么?只得让他去了,但是康熙没有表现出任何寻死觅活、生死相随的样子,他祭完了皇后,回到宫中便宣布在皇后月祭礼后,出巡塞外调养身体。他的面容苍白憔悴,声音干得像是几天没喝水似的,冷酷沙哑:“朕南巡甫归,后丧刚满又出巡塞外,少不得有人要说朕没心没肝、不体谅民瘼,这里是直隶以北奏报上来的一份清单,北方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少了两成。朕此行所经,全都是亢旱之地,带的随从也不到百人,一个要去玩乐的人,会去这些徒增烦恼的地方吗?朕懒得多说,只你们自己想想,嘴长在你们身上,朕管不了,爱议论不议论,全凭你们自己良心了。”
      众人连忙叩头表示不敢作此念想,康熙脸上没有表情,自顾自地起身,往暖阁去了。
      天子居丧,以日代月,除服之后,宫中、国中虽仍要为国母心丧三年,但是紫禁城里那种哀伤、疲惫的气氛已随着白色帐幔、孝衣孝带褪去,给国丧拘束得发闷的人们,如开锁猴儿般,纷纷打理着,该洗的洗、该剃头的剃头,就是康熙,也觉得头上长出的短发讨厌,一除服,就让人来整理了头脸。
      剃完了头,康熙叫来从前照顾过规矩的小太监,他跟留瑕很熟,康熙把桌上的两份旨意交给他:“你去朝阳门外码头等留瑕,她一到北京,就让她自己选要哪一道旨意,告诉她,要是选太后指婚的旨意,就不用来见朕了,省得两下难受,你去吧!”
      康熙摸着剃得趣青的前额,脸上还是那样死板板的没有一丝表情,他想起了佟皇后,中年丧妻,他心中不能不感慨。走出乾清宫,绕到宫后,他望着不远处的坤宁宫,那里从赫舍里皇后去后就没有人住了,与乾清宫的人来人往相比,显得格外冷清,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在他最能大展身手的年纪,他身边的国母之位却空无一人……
      思及此,他心中顿时空落落的,遥望着东方一丝随风扰戏的薄云,强烈的思念如果能写在云上、下成雨、落到留瑕手里,那有多好?他有太多话想说,可是太后跟妃子们不会懂;他有太多苦想倾诉,可是宫女、太监们不配听,这一切,都寄托给了留瑕,她会不会来北京?来了,会不会选择那道中宫旨意?还是……选择成为显亲王福晋,从此与他相望不相闻?

  • 作者有话要说:  83 大姑娘:对大宫女的客气称呼。宫中极其势利,刚入宫的小宫女、小太监人人都能作践,但是一些有头脸的大宫女,就连年长的太监或总管也不太会直接叫名字,而会称“某姑娘”,以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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